173 似曾相識
太醫遲遲趕來,上前探了探萬貴妃的鼻息,又猛地縮回手,不可置信般地又試了試,終於確定,驚慌失措地跪下:“娘娘,娘娘……薨逝了。”
此時,尚在郊外祭祀天地的皇上還不得而知,他整肅叩禮,忽見天色有異,大霧卷來,人皆訝之。皇上望著天上黑壓壓的一片,心口也似蒙上了一層迷蒙的霧雲,泛起隱隱的痛。他似乎感到自己失去了什麽,卻無從想太多,跪飲福酒,俯伏興,平身,並不知宮內,已是風起雲湧。
皇宮外,朱見濂正焦急等待消息。他這三年想法子在宮中安插了好幾個可靠的眼線,事發不久後,他很快得到了消息。
見來人滿臉驚惶,朱見濂忙問:“怎麽樣?”
“萬貴妃薨逝了。”
“死了……”朱見濂喃喃念著,心中懸著的重錘轟然落地,稍稍鬆了一口氣,問:“‘汪直’呢?”
“不知道,現在整個安喜宮都被封了起來,隻傳出了萬貴妃薨逝的消息,其他人都已被封鎖在裏麵。”那人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督陶官沈瓷突然去了萬貴妃宮中。”
“什麽?!”朱見濂拍案驚起。
“皇上不在宮中,皇後娘娘正在趕往安喜宮。裏麵的人一時半會兒怕是走不開了的。”
朱見濂想都沒想,長腿已邁了出去:“即刻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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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皇後是皇上的第二位皇後,在她之前,還有一位吳氏。因為皇上專寵比他大十七歲的萬貞兒,卻對吳氏不聞不問,吳氏一氣之下便對萬貞兒動用了杖刑。皇上力排眾議,廢了吳皇後。本想立萬貞兒為後,卻迫於太後壓力,於兩個月後立賢妃王氏為皇後。
這個王皇後生性軟弱,知道皇帝寵幸萬貞兒,又有吳氏的下場在前,於是處處謙虛忍讓,已然是個傀儡皇後。她名義上雖是皇後,但後宮的實權卻一直都在萬貴妃手中,她亦從來沒有怨言。如今萬貴妃突然薨逝,皇上又不在宮中,這才輪到她上陣,急急忙忙趕往萬貴妃的安喜宮,看著眼前這灘殘局,全然亂了方寸。
萬貴妃薨逝的消息雖然傳出去,可為何突然薨逝的緣由卻是封鎖了的。一旁的宮女哭哭啼啼對王皇後敘述了整個過程,太醫驗了毒,事實證明萬貴妃和“汪直”飲過的茶杯和泡茶的壺中的確含有劇毒,而其餘未盛茶水的杯則並無異樣,基本可以斷定毒藥源自茶水本身。
而接觸過茶葉的,僅有兩人。楊福,和茶女。
沈瓷倒是碰過第一杯茶水,可萬貴妃那杯卻是絲毫未沾。且沈瓷是萬貴妃召進宮的,而非主動覲見。幸得三人對話時周邊宮女眾多,盡數證明了她的清白,使她脫離下毒的嫌疑。
可王皇後可不敢這麽放掉她,除了死掉的兩人外,她是最近的目擊者。又或是,皇上回來後大怒,要將所有目擊者除掉,也是有可能的。更何況,這沈瓷雖是個督陶官,可到底是皇上和萬貴妃任命的官職,就算皇上下令要她這個目擊者陪葬,也得罪不了什麽勢力。
王皇後在心底小心翼翼地權衡著,以她軟弱的性子,切不敢輕舉妄動,索性就如此耗著,等皇上回來再論。
朱見濂便是在這時候闖了起來。
後宮此時已是亂成一團,護衛一個勁兒地阻攔,他壓根不管,腳下如同生了風,竟是直接闖進的殿內。
王皇後驚了一跳,竭力塑起幾乎沒有的威嚴,細聲道:“後宮怎是男子想入就入的,這是誰,好大的膽子。”
沈瓷同眾宮女被押解在角落,忽見朱見濂闖入,激動得站起:“小王爺……”
王皇後聞言,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朱見濂,聽他彬彬有禮道:“在下朱見濂,淮王世子。不小心冒犯了皇後娘娘,還請恕罪。隻是聽聞宮中噩耗,恰巧我還未過門的世子妃也在這裏,實在焦急,擅自闖了進來,隻為心安。”
王皇後眉心一蹙,重複了一遍關鍵字:“未過門的世子妃?”
“正是。”朱見濂移步,伸手將站在角落的沈瓷拽起,一把拉到身邊,不容置疑的表情:“就是這位沈瓷姑娘。”
沈瓷愣住,王皇後也怔仲不語。淮王終歸是藩王中資曆長的人物,又是王室,若在這眾人都證明她是清白的情境下,還要強行受到懲罰,恐怕淮王那邊便交代不了了。王皇後覺得頭疼,皇上回來過後,指不定是什麽情緒,若一氣之下將這位目擊事件的世子妃也連帶著滅口了,她也不討好。
朱見濂打斷她的思緒:“皇後娘娘,此事當中,沈瓷可有過失?”
王皇後抿抿唇,斟酌片刻,慢慢道:“她倒是清白的,可是她是目擊人,等皇上回來,說不定還有話要問她。”
朱見濂對王皇後的想法已是明了,他掃了眼四周的宮女們,道:“周遭目擊的宮女不少,也不缺她一人。”他捉過沈瓷的手,溫柔地拍了拍,如同撫慰。這令沈瓷感到安全,神思不定的心稍有回暖,不再害怕了。
朱見濂滿目心疼,替沈瓷將前額淩亂的發別到耳後,轉頭對王皇後道:“她臉色這樣白,大概是被嚇到了。既然嫌疑人中沒有她,我便先將她帶回去了。”他想了想,針對王皇後方才的說法,又補充道:“我們就呆在京城,若是皇上回來有話要問,我再立刻送她入宮。”
他的理由充分,今日已是下定了決心要將沈瓷帶出去。萬貴妃是皇上最重要的人,皇上遭受如此打擊,不知會做出何事。若讓沈瓷留在這裏,隨時都是危機告急。他想好了,帶沈瓷離開後,若是皇上不追究目擊者,他便陪她回去繼續當她的督陶官;若是皇上要將所有目擊者滅口,他便帶著她逃走隱居。
朱見濂抬頭,雙目一瞬不瞬地看著王皇後,若說到這份上再不同意,他便要準備硬搶了。
王皇後眼睛轉了轉,想這沈瓷身份特殊,淮王世子衝入後宮也要護她周全,可見是要緊的人。她原本便是清白的,放走應該關係不大,若是皇上執意要見,這淮王世子顧及到將來的爵位,想來也不敢不從。
她自覺已是想得周全,應該犯不了什麽疏漏,終於點頭:“那好,你先帶她離開,若有傳喚,即刻進宮。”
朱見濂連連稱是,答應得爽誠無比,轉身拉住沈瓷的手往外走。王皇後縱然思慮良多,卻沒想到,朱見濂壓根就不在乎什麽爵位,此去,縱是萬遍傳召,他也不可能帶著沈瓷進宮了。
是黃昏入夜,起了簌簌的微風,灌入衣中頗有幾分涼意。沈瓷被朱見濂牽著手往前疾走,抬頭看見月亮剛剛探了出來,餘霞成綺,映在明黃的琉璃瓦上,似一匹斑斕的錦緞。
經曆先前種種,兩個人都有無窮的話想說,奈何滿腔情緒無從起頭,索性緘默,任手心漸漸回暖的溫度傳遞隱含的情緒。
似曾相識的場景。
沈瓷突然就想起了從前,她初入淮王府時,被朱子衿誣陷私通,是他主動站了出來,告訴所有人,她是他的新歡小寵,從此保她在淮王府安然無恙。而今日,她命在旦夕,亦是他硬衝入後宮,宣稱自己是他未過門的世子妃,將她從危機四伏中解救出來。
最初與現在,時隔經年,以如此巧妙的方式重合,仿佛命運的安排。若她先前對他還有怨懟和不解,此刻都漸漸消解,化為手心綿長的暖意。
“小王爺……”她躊躇良久,終於輕聲喚他。
“嗯?”
“謝謝你來救我。”沈瓷輕聲說:“就像是,我初到淮王府那時一樣……”
朱見濂有片刻的沉默。
沈瓷見他不語,輕聲試探:“小王爺?”
“不一樣的。”他突然開口,鄭重其事地答道:“那時候,我隻是不想你被誣陷,才撒謊說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我。可這一次,卻是說的真心話。”
沈瓷一愣,麵對他這番話語,全然不知如何接下去。
“隻不過,你不能做世子妃了,因為我也不願繼續做世子了。可是,我卻是真的想娶你為妻,小瓷片兒。”
風仍在吹,月亮升起來,淡白幽香,仿佛籠著輕紗的夢。
方才在安喜宮繃緊的神經,一點一點舒展開來。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亦是滄桑世事後的釋然。
所有的恩怨,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吧?她想,隻要等到皇上回京,確定一切無恙後,或許一切便能回到平靜模樣,隻待細水長流。
可她實在想得太美,想得太早。
兩人疾步出了宮,又走出一段,剛歇下兩口氣,沈瓷忽見前方迎麵走來了一個人。
朦朧月色中,隻感覺那人每一步都走得鏗鏘有力,劍從梢中拔出,反射著明晃晃的月光,帶著一股森冷的寒意,仿佛隨時都準備好淬上血液。
沈瓷不由打了個寒戰,待那人走近,才終於看清他的臉。
王越。
他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目不轉睛盯著朱見濂,手中的劍越握越緊,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