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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絕境之豫

  若在平時,汪直大口大口地飲下水,並不會多想什麽。可是今日,沈瓷的每一個舉動都被無限放大,他接過她遞來的水,慢慢灌入喉中,隱隱覺出略帶鹹澀的不同滋味。這味道很淡很薄,若不是特別留意,壓根覺察不出。汪直恐是自己的汗水不慎混入口中,猛地轉過頭去看了沈瓷一眼,恰對上她望過來的眼神,眸中的緊張一覽無餘。


  這一瞬,方才那點若有若無的鹹澀突然變得無比濃鬱,從舌尖到心上,皆是苦澀冰冷的滋味。


  趁著他方才轉過身時,她在水中放了些什麽?是毒藥嗎?


  沈瓷沒料到汪直會突然轉過頭,不由一怔,片刻後回過神來,試探問:“怎麽了?”


  汪直看著她,那一身明亮豔麗的緋紅落在目光裏,都成了朦朧冰冷的顏色。他手中還捧著盛水的陶瓶,突然對她笑了笑,說:“沒事,我很好。”


  話音落下,又將陶瓶湊到唇邊,仰頭再狠狠喝下幾大口。


  她終究還是選擇了站在朱見濂那一邊。然而緣有因果,他在狠心殺掉那些跪地哀求的無辜女子和嚎啕大哭的初生嬰孩時,其實也想過會有受到報複的一天。當初他是可以選擇的,然而為了得到萬貴妃的器重,他選擇了用其他人的血路鋪就了他如今的權勢。談不上後悔,但也並不覺得自己冤枉。


  可他仍是心痛,最後這個來懲罰他的人,竟然是她。


  她為了另一個男人而來的吧?


  鹹澀的水灌入,升起灼燒的刺痛感,從喉嚨到胃,再到每一寸神經,皆翻轉出不可抑製的無限悲辛。夕陽的殘血將天地盡籠其中,身形也化作一張剪影,隨著越來越稀薄的日光,不停跌落。


  沈瓷看著他喝下,將袖中的小藥瓶用力捏緊,背脊站得僵直,沒有說話。


  喝得足夠多了,他放下手中陶瓶,衝她勾了勾手:“站得那麽遠做什麽?過來。剛才說了,除了看夕陽,還有另一半事要告訴你。”


  沈瓷的嘴唇白了白,目光怪異地看了眼汪直,小步挪了過來。


  汪直覺得身體微微熱了起來,手指像是被絆住,勾手的時候,已有些麻木。他看了眼沈瓷,又看了眼紅霞萬丈的天空,問:“這兒的夕陽好看嗎?”


  沈瓷麵無表情:“好看。”


  “能記住嗎?”


  “……”沈瓷猶豫片刻,咬咬牙答道:“能,當然能。”


  汪直細細看她的表情,明明站得離他這樣近,感覺卻這樣遠。他深吸一口氣,感覺到自己整條手臂都已經僵硬,想要伸手把她拉得更近一些,卻舉不起來,隻能笑著看她:“為什麽突然改主意,又願意留下來了?”


  沈瓷抿著唇,垂在衣角的手悄無聲息地攥成了拳,等了好一會兒,掐準了藥性已差不多發作,才慢慢說:“原本是不想留下的,但你的命還在這裏,我走不了。”


  汪直已料到這才是實話,然而此刻聽她親口說出,仍覺萬箭穿心。他的手腳越來越麻木,漸漸地,連站立的力氣都失盡,順著身後粗壯的樹幹,軟軟跌坐在地上。


  沈瓷身體顫抖地蹲了下來,並沒有扶住他,隻是與他平視,眸中薄薄蒙了一層水霧,輕聲說:“我在水裏下了毒。”


  汪直麻木地笑了笑:“我知道……喝下第一口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沈瓷一愣,一串淚水禁不住掉落,聲音哽咽:“那為什麽還要喝下去?你很快……就會死在這裏。”


  汪直想要抬手去碰一碰她眼角的淚水,他想,這是她為他留下的眼淚,她終究是為他流淚了。可他的手臂抬不起來,四肢的每一寸肌肉都好像失去了知覺,但那一雙眸子裏,瞳仁異常清亮,清晰映出沈瓷的倒影,仿佛要穿過她似的。他大口喘著粗氣,笑道:“這樣也好。你原本便不想留下,我也不願放你走。我死了,兩個人都自由。你說……是吧?”


  沈瓷眼中的淚水更盛,她看著汪直,種種感情在心中擊撞相碰,心似雙絲網,又何止蘊著千千結。她隻覺心跳得厲害,嘴唇發抖,咬咬牙,終於問出了心中徘徊已久的問題:“我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你……你清楚為什麽嗎?”


  她還抱著最後一絲希冀,想聽他說不清楚,想讓他告訴自己,那些證據都是巧合而已。


  可是汪直隻是看著她,平靜而悲哀:“我清楚。”


  沈瓷渾身一怔,如同虛脫一般:“你難道真的,真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喑啞痛徹,最後幾個字還未來得及出口,卻看汪直自嘲一笑,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我早就知道會有今天了,我的手早已沾滿鮮血,也是時候償還了。”


  沈瓷絕望地閉上了眼。


  她希冀的最後一抹希望破碎,他早就知道她是為了報仇而來,他早在心中做好了準備!事已至此,連他自己都已經承認,當年的事情還有什麽不清楚?


  方才水中所投的,並不是致命的毒藥,隻不過是令人暫時四肢僵硬、身體無力的藥物而已。事關弑父之仇,她不敢隨意問出,害怕一旦提前泄露,便再也尋不到報仇的時機。唯有將兩人逼到這般絕境,這般一旦她確認了,仍有力量報仇的境地,才敢問出她在心中抵死糾葛的問題。


  可他的回答,再一次令她失望了。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沈瓷臉色煞白,艱難地將手繞到髻後,輕輕抽出金絲鳳鸞釵。如瀑的長發傾瀉而下,滑過她纖細的肩,攜著發間的冷香,直撲入汪直鼻中。泣血的殘陽將最後一抹紅凝在她的唇上,鮮豔得如同淒厲。


  汪直以為自己很快便會死去,但是沒有。他的手腳無法動彈,意識卻仍舊清晰,還能說話。他看著她手中泛著寒芒的金釵,聲音似是從胸口深處發出:“我剛才還在想,縱然我罪有應得,也不願意讓你親手殺我;可現在,我覺得這樣也不錯。你會記得今日的晚霞,也會因此記得我……永遠都忘不掉……”


  沈瓷淒然,慢慢將金釵尖利尾部抵在汪直喉間:“殺了你,西廠的那幫護衛不會放過我,這之後……我不會記得你太久的。”


  他四肢僵硬,卻還能夠感受到釵尾的冰涼,看著她,努力調均了氣息:“別忘了,這是蒼雲山,懸崖峭壁,失足跌落一個人並不稀奇……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回到江西……我同皇上請的旨還未正式下達,你依然,依然可以是督陶官……”


  沈瓷隻覺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那抵在他喉上的金釵,顫抖良久,竟是如何也刺不下去。


  她原本以為,將自己置於此種絕境,待他承認之後,憑著一腔憤怒與仇恨,必定能夠鼓足勇氣殺掉他。可真到了這樣的時候,聽著他這樣的話語,手卻好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絆住,握得發酸發軟,依然無法狠心刺下。


  汪直已閉上眼,長長的羽睫顫動,滿臉悲傷神色。他越是平靜地任她宰割,她越是覺得心中震顫。手中的金釵隻要再往前一刺,便可奪了他的性命。可她還是無法如想象中那般果決,哪怕麵對在心中默默恨了三年的殺父仇人,哪怕已在心中無數次演練過複仇的場景,可臨到關頭,卻依然猶豫了……


  手中的金釵似乎重逾千斤,腳下的實地如同脆弱的薄冰。風吹起她淩亂的長發,也吹熄了他心中的光。兩個人纖薄的身形映在猩紅的殘陽之下,仿佛天地之間,隻餘下各自無垠的痛楚。


  一麵是與汪直從前的恩義之情,一麵是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麵對奔騰的過往與洶湧的掙紮,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似發出了擲地有聲的響亮,像是急吼吼的鼓點,渲染著臨陣待發的悲愴。每一步前行都艱難萬分,每一寸後退又煎熬不甘。她強迫自己想起那滿地破碎的瓷片和鮮血,想起爹爹永遠沉睡的麵容,咬咬牙,終於下狠心在手中加了力道,閉上眼刺了下去……


  尖利的釵尾,沒入汪直的皮肉之中。


  然而,剛一感覺到肉體的阻隔,沈瓷的瞳孔便猛然收緊。千溝萬壑的炙灼磨礪,消解不了恨,也消解不了恩,她在矛盾的躑躅中臨近崩潰的邊緣。腳下是玄冰,頭頂是烈火,可中間的一顆人心不死,還兀自突突跳動,已在夾縫中被逼得傷痕累累。


  她顫抖的手不禁停住了。


  汪直脖頸上出現的兩個細細血孔,有微弱的血色緩緩滲出,隻傷及了最表層的皮膚,可沈瓷用盡全身力氣握緊金釵,卻再也無法更深分毫。


  汪直緩緩睜開了眼,望著她。


  困惑,悲傷,欣慰,潰退,種種情緒複雜交織。似等待,似期待。


  沈瓷頭疼欲裂,渾身發抖,鬆開手,抱住頭,思維混亂到渙散,整個人如墜深淵,突然“啊——”地發出一聲哀叫,身體癱軟地跪向了地麵。


  手中的金釵跌落,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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