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陶妤
如今身旁的她走過,那微涼的指尖劃過我的手,叫我心生恍惚,覺得一瞬萬年。
回頭時候,她已經跑到小魚兒身旁,舉起手中的桃花玉酒壇晃了晃,風吹得她聲音有些淡,但依稀還能聽得出笑意:“上次你說想嚐一嚐酒的滋味,這次姐姐從凡間給你帶了桑葚酒,甜甜的不醉人,你可要嚐一嚐麽?”
小魚兒有些懵。
孟荷也有些懵。
小魚兒懵了一懵之後扯了扯她的衣袖,茫然道:“為何成了姐姐……小魚兒不應該喚你阿娘麽?”
孟荷懵了一懵之後,拍了拍小魚兒肩膀:“我也覺得你該喚阿娘……”
那邊的素書,不,燈染也懵了一懵:“你何時這般聽話了,當初叫你喚我幹娘你哭都不願意,如今怎麽願意叫我娘了……”
小魚兒又是一懵。
孟荷跟著小魚兒一懵。
遠處的本君,因著方才朦朧的記憶隱約明白她“幹娘”這些相關的話,卻不知道她為何在小魚兒麵前稱“姐姐”。
……這個輩分,有些亂。我三部並作兩步往前跑,想問個清楚。
不料方方靠近他們身旁,便見她抬手摸了摸孟魚的頭發,盈盈笑道:“小孟澤,才幾天不見,你是不是已經忘了我啊。”
這句話,叫本君、孟魚、孟荷在颯颯海風中淩亂了幾個須臾。
倒是本君先反應過來,她這般是把孟魚認成了孟澤我。既然她印象之中“孟澤”是小魚兒這般大的年紀,那麽——這幻境比之真實的仙境,應當是過往,而且在我還是小魚兒這麽大年紀的時候。
這個認知叫我渾身一僵。若是落在將來的時候,還能全當做來此處觀光遊覽,看一看自己將來是個什麽模樣,反正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索性甩開了膀子耍;但現在這般,竟然落在了本君跟孟魚這麽大的時候的過往,過往之事不可重來不可違逆,若是一步走錯,同過往不同,此間差池便可能造成這幻境崩塌,我們幾個或許連出都出不得了。所以得打起十二分注意,按照以前的經曆來生存。
可也便是在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小時候的記憶之中,完全沒有遇到素書或者是燈染這一樁。就算後來我費力用訣術尋找,找到的也不過是那會兒指尖相觸,靈台上泛起的恍惚之事,沒有根由也沒有結果,甚至指尖錯開、眨眼過後,那記憶都要消失不見、盡數化成虛妄。我分不清真假,也辨不清因緣。
她說她叫燈染,她覺得眼前的娃娃是孟澤,她叫這娃娃喚她姐姐。可是身為孟澤的本君,在十幾萬年過後,重新回到她麵前,甚至不記得自己以前同她相識。
我認認真真又打量了眼前的素書一番,發現她這模樣、這神情都比素書稚嫩一些。
小魚兒絞了絞衣袖,抬頭時候又叫燈染阿娘。
燈染長歎了一口氣,捏了捏小魚兒的小臉:“乖,若是想叫娘,叫我‘幹娘’好不好,你幹娘我還沒成過親,日後還得嫁人的,你開口便這般幹脆地叫我娘,我大概是要嫁不出去。”
小魚兒咬著牙便要落淚:“娘親你不要我爹爹了麽?你日後還要嫁給誰?”
燈染眼瞼一跳:“這麽說,你終於記得你爹是誰了麽?”
“我爹就是……”
小魚兒拽住我,本想告訴燈染本君就是他爹,但是本君沒容他說完,抱起他便禦風飛到遠處。
“小魚兒,”我蹲在他麵前,囑咐他道,“從現在開始,你暫時先管父君我叫哥哥。”
雖然我還拿不準確,但是本君覺得,我落入這幻境之中,自動取代了這幻境之中還是小孩子的孟澤,而小魚兒還沒有身份,便陰差陽錯,借此假裝是這幻境裏麵的小“孟澤”好了。
小魚兒不懂,抬頭時候眼裏包著一汪淚:“剛才阿娘不願意當小魚兒的娘親的了,現在父君也不願意當小魚兒的爹爹了麽?”這句話問出來,手裏的糖丸也不要了,沾著糖汁的小手抱住我的脖頸,嚎啕大哭,“小魚兒以後會聽話的,不脫衣裳不洗澡澡,父君能不能繼續當我爹爹嗚嗚嗚……”
我深知跟他解釋過往不可違逆、叫他做小時候的我這種事說出來,自己的傻兒子也不可能明白,便抬手揩了揩他臉上的淚,哄道,“小魚兒,隻是個遊戲,你若是能做到,父君便允許你一天之中有一個時辰可以在玄魄宮不穿衣裳。”
小魚兒的淚瞬間止住,隻是手上的糖汁太黏,手指黏在我脖頸上用了些勁兒才拿下來,掛著淚珠子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父君說話算數麽?”
“算數。”
“那這遊戲要到什麽時候呢?”
要到我們出去的那一日。
“到時候,父君便告訴你。”抬手指了指遠處的燈染,“還有,現在暫時管你阿娘叫姐姐。”
“剛才阿娘也是在跟我做遊戲?”他眼睛亮了一亮,掰著手指算了算,“那這樣,小魚兒是不是在玄魄宮的時候,每天有兩個時辰可以不穿衣裳?”
“嗯,對。但是,小魚兒,平素裏不能提這個遊戲,若是提了父君便不許你脫衣裳,明白了麽?”
小魚兒乖巧地點頭,如此,我們父子倆達成了這幻境之中的協議。
起身時候,燈染已經過來了,抱起小魚兒,眯著眼睛看我,臉頰上還有些醉酒之後的紅暈,笑道:“我先帶他回家了,你跟——”回頭看了看孟荷,“你們可是來無欲海玩耍的麽?我得提醒你一句啊,這海水不太友好,能溶解情魄,你……你叫啥來著?”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隻顧著給孟魚安排身份,卻忘了給自己安排。
那時候腦子轉了幾轉,走馬觀花看到了許多名字,甚至,我明明可以現想一個。可我望著她,看到海風吹散她的頭發,銀光暈開在她身上,卻道出了那個名字——
“聶宿……你可以叫我聶宿。”
我看到她驀地睜眼,唇齒顫了幾顫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方才說你叫什麽?”
我對這過往全然不了解,可我看著她,她問我叫什麽的時候,我想不到更想成為的那個神仙,我想到的、想成為的,便也隻有聶宿這個尊神了。
她忽然落了淚,放下小魚兒,扯了扯我的衣袖,卻不敢握上我的手,話音裏都帶著委屈:“你果真是聶宿麽……在無欲海裏一直守著你真的好難啊……你終於回來了,真好。”
你果真是聶宿麽……在無欲海裏一直守著你真的好難啊……你終於回來了,真好。
忽覺得自己那魂魄之中,有那麽一縷,一頭連著心髒,一頭牽著靈台,被她方才這句話勾住,扯得生疼。
我驀地想起來,我還沒出生的時候,聶宿便仙逝了;如今我同小魚兒這般大年紀,聶宿已經仙逝許久了。
她抬袖子抹了抹眼淚,望著我,仿佛想要將我的模樣看個完整又仔細,“我是不是喝醉了……你果真是聶宿麽?”
我喉中一哽,道:“是。”
她好似仍然覺得自己是醉酒做夢一樣,同我確認道:“明天我醒過來之後,你還會在麽,你還會是聶宿麽?”
我說:“是。”
“嗯,”她淺淺抱住我,額頭抵在我胸膛上,“身後的無欲海裏,你那縷魂魄,我守護得完好。你身上缺的那縷魂魄,改天,我們就可以取出來,給你補個完整,你這裏,”身子離開我半分,指腹從我的心髒處一路撫到眉心,“便不會再痛了。”
我怔了一怔,盡力理解她方才說的這些話,含糊道了一句:“好。”
她一定飲了許多酒,情緒有些不太穩,忽然又使勁抱住我,趴在我胸膛上哭道:“你該早些來的,你不曉得我多委屈。為了守住你的魂,我便不能倒下;為了不倒下,我就要吸食魂魄來維續性命;可你也曉得有些愛管閑事的神仙,我隻要一食魂魄,有個神仙便要來揍我。”頓了頓,卷起袖子指給我看,“這樣都算是輕的,我每每都被她揍得頭破血流。”
我看到她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被欺負成這般模樣,忽覺得肝火旺盛,忽忽往外冒,大怒道:“是哪個神仙在揍你?”
她抹了把淚:“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我是怕你也被她揍。但是……你可能跟我一樣也揍不過她,她厲害的很,是個神女。”
“你告訴我是誰,我娘親當年便是神女,”本君氣極,“我自幼目觀娘親威凜,曉得她諸多仙訣戰術,不信這神界還有誰比她更厲害。”
她揉了揉衣袖,望了往夜空又望了望我,長歎一口氣,惆悵道,“這個神女,是守衛搖光星的神女,叫陶妤,你可能不曉得,她手中的搖光寶戟,乃搖光星輝化成,她也被搖光星護佑,你對抗得了一個神女,但你如何對抗得了一個星辰。”
本君大驚。
她口中的陶妤……堪堪是本君的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