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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恩寵垂憐

  南海之濱有國名雕題。


  國中多魚鮫之後,雕刻麵額以得長生。


  那時的素書,儼然是一副不想活的形容,探她元神,也是灰蒙一片。


  我把她雕刻成誰都好,隻要不是雕刻成梨容的模樣就好。可是我偏偏把梨容的模樣雕刻上。


  所謂鬼使神差,便是如此。最後一筆文畫結束,映入我眼中的那張麵容是梨容的,這也叫我恍惚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之後,一切都已經成了定數。


  她神誌不清,扯住我的袖子哭得滿臉是淚:“你當真殘忍啊,你蓄謀已久了對罷,你連我這副樣子都看不慣了麽,怕我動彈不讓你改變我的容貌、甚至不惜抽了我的魚骨麽?”


  她以為我抽她魚骨、改她麵容,單純是因為不喜歡她,單純是為了折磨她。


  我便再也不曉得如何同她解釋,我是為了救你、是為了叫你活才這麽做的。她一定不信,莫說她不信,連我自己都覺得傷她太疼——前腳剮了魚鱗,後腳抽了魚骨,後來又雕她麵容。


  不論是從哪一方麵看來,這疼都太重,這折磨都太深。


  相比之下,死反而是輕鬆又簡單的事。


  這往昔場景再回到淩霄金殿外,老君停下薅拂塵毛的手,轉頭問我:“魚鱗數眾,可補銀河……卻說,這補銀河星辰的魚鱗,果真是你那徒兒身上的麽?如若真的是她身上的魚鱗,動手剮魚鱗的那一個,可是你?”


  這問題,我能回答了。


  是我。


  時間再回到現在,回到我站在三十三天老君府中,透過窗戶看著房中被換上清明的眼睛的素書,忽覺得,這前塵今生在某個地方悄無聲息、又命中注定地——重合了。


  神仙無往生,死即死矣,灰煙無存。


  可說來也巧,作為孟澤玄君的我,體內偏偏有了聶宿一縷魂魄,叫我平白多了一個關於聶宿的前生,叫我同素書有了今世的相逢。


  活到十四萬歲的本君,到這一刻,始覺得自己因為有了這個前生而完整。


  隻是,從前生到今世,對素書所做的事情,叫我悔恨又悲苦。


  剮魚鱗,抽魚骨,雕魚麵,割魚鰭。


  這一樁一樁,都是混著血的。


  我忍不住扶額——這自前世累積下來的債,可要怎麽才能還。


  恢複清明的素書激動得跑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我便是這般以手扶額的愁苦的形容。


  “你還在擔心麽?”她問。


  我觸了觸她的眼眶,惶惶道:“現在能看得清了麽?”


  她攥住我的手,拉我往遠處看的時候,聲音裏都是掩不住的欣喜和激動:“我活了近二十年,這是第一次看得清楚這所有景象,第一次看得清楚這所有色彩!你們神仙果真是有本事的!”


  見我不說話,拍了拍我的胸膛,笑道:“孩兒他爹,謝謝你!”


  這一句謝謝,叫我受之有愧。她不記得自己的眼睛為什麽看不到,就像她不記得自己腹部為何會有一道赤紅的胎記,不曉得被她自凡界帶到天上來的折扇是她的魚骨所做,不曉得她的麵容是被人刻意雕琢。


  老君說得對。


  不知所以不悲苦,不曉得前塵事所以能活得自在而歡快。


  如本君這般隱瞞此事的人,所受著的心中的煎熬,權當是在補罪過罷。


  隻是煎熬歸煎熬,她的眼睛恢複清明,是我這一陣子以來,最開心的一件事。


  老君理了理衣袖,捏著他的拂塵走出來,望著我同素書道:“成罷,也沒什麽別的事情了,明日老夫要去南荒赴中秋祭月的仙會,你們早早走罷,老夫也好早早休息。”


  素書的手一滯,將我攥得緊了一些,卻還是拉著我同老君告別:“謝謝您老人家了,改日,我做些煎餅果子,你送過來呀!”


  老君不食人間煙火已經十幾萬年,全然不曉得煎餅果子是個什麽東西,手指不自覺得薅了一根拂塵毛,問道:“煎餅果子……可是一種新茶麽?”


  我大概也明白了,這十好幾萬年過去,他腦子裏依然全是茶。果真是林子大了什麽神仙都有,偏偏有那種不愛江山不愛美人一心變老隻想喝茶的那一種。


  素書興高采烈,鬆開我的手想同他比劃,我心中不快,又把她的手拉回來,道:“不用謝他,救助天下蒼生本就是老君的職責所在。”


  說完拐了她騰上雲頭便走。


  老君是個茶癡,哼哧哼哧追出我們好幾裏,一路上還喊著一定別忘了把煎餅果子給他送來,若是他去了南荒不在府上,一定把煎餅果子交給他的書童,好生收起來。


  素書回頭,揚了揚手:“成啊!”


  老君這才停了他腳下那一朵沾了茶味的祥雲。


  “你果真要做給他吃?”我想起來他看素書的那種關愛後輩的眼神,我就覺得被他占了便宜,這麽一覺得,便有些氣,心中愉悅的情緒越來越往下沉,牽著她的手不自覺得又緊了幾分,“卻說你還沒做給我吃過,連孟魚也沒有。”


  素書眯眼低笑,心情大好:“雖然我不曉得南荒是哪兒,但是我覺得等他從南荒回來,這煎餅果子都餿了。”


  聞言,我心中那愉悅的情緒微不可查得又往上提了提。


  她隨手打了個響指,抬頭時候眉飛色舞:“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改天送他個煎餅車子怎麽樣。”


  本君:“……”


  她回頭看了看,又被我撫住臉轉回來。她便拉了拉我的襟口,道:“老君說的祭月,可是神界的中秋節麽?”


  我早已看出來她眼裏隱隱的期待,便道:“你若是想看看神界的中秋是怎樣過,我便帶你去看一看。”


  她眸子猛的一顫,抬頭道:“當真?”


  我道:“當真。”看著她激動的樣子,忽覺得有些可愛,“你怎的跟個小孩子似的,激動成這般模樣。”


  她半眯了眸子,看了看一朵不遠處飄過的紅雲,又望了望遠處的藍天,笑問:“你可曉得,凡間這些吟中秋的詩句,我最喜歡哪一首?”


  “哪一首?”


  “皓魄當空寶鏡升,雲間仙籟寂無聲;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裏明;狡兔空從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靈槎擬約同攜手,更待銀河徹底清。”她道。


  “為何喜歡這一首?”


  她眸中隱隱有些亮光:“因為這一首,告訴了我中秋之月是什麽樣子的,是什麽形狀、是什麽顏色的的。”頓了頓,笑道,“我在凡間的時候,也沒有賞過月。因為夜間沒有明火、沒有燭光的時候,我連近處的物什也看不到,莫說是掛在天上的東西了。年少時候,約莫也央求過兄長們帶我去承熙國高樓上看月亮,但是賞月求的就是個靜謐安寧的氛圍,哪裏有點上燈盞、架上火把觀月的。兄長們怕擾了景致也怕擾了心境,便也不願意帶我。母妃呢,在我年少時候,覺得我眼睛不好,莫說夜間登高樓望月了,就是夜間出個寢宮都擔憂。所以我喜歡看書,從裏麵找到我看不清楚的東西的描述。但是後來越長大,卻越想出去看一看,縱然看不清楚,卻也想對這世間的模樣有個自己的了解。”


  我便想起來凡間她及笄之後去列國遊曆三年之事,“所以這一出去便出去了三年?你母妃是怎麽放下心的。”


  “我母妃那人,心疼我得很,自然不肯同意。可我同她說了一段話求情,她尊重我,同意了這一樁事。”她道。


  縱然我動用訣術便可知道她當年同她母妃求情的場景,可我仍然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你說了什麽?”我問。


  她掏出扇子在指尖轉了轉,那動作看著自在而疏狂,玉冠穩穩當當箍在她發上,她挑眉時候,萬千色彩都抵不過她眼底那明媚的光亮——“我道,‘母妃,或許這世人,都是缺什麽所以才對什麽格外執著,就像你曾經缺父皇寵愛,費盡心思想要引得他的注意,所以才有了孩子、也便是我,得來父皇恩寵一樣。孩兒也是,孩兒缺的便是這雙眼睛的清明,孩兒費勁心思也想將這個世界看得更多,更遠,更完整。你總要叫孩兒試一試,就像你當年那樣。說不定,孩兒就得到這上天的恩寵了呢。”


  她說這世人,缺什麽所以才對什麽格外執著。她費盡心思也想將這個世界看得更多,更遠,更完整。


  這句話,叫我莫名心酸。她曾經並不缺,可是她把它給了我。這凡塵的二十年,她過得並不是如我當初以為的那樣,瀟灑而風流,恣意而痛快。她有她費盡心思也未曾得到的東西,那便是眼睛的清明。


  她又看我,抬頭時候,眸子裏滲出些水霧,但依然是笑得灑脫的模樣,提起折扇霍然一個扇展,挑眉道:“你看,如今,我同我母妃說的話果真成了真。遇見你,升了天,做了神仙,恢複了眼睛。我果真得到了上天的恩寵垂憐,這是幾生幾世才能修得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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