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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短篇(免費)

——  以前寫過的小短篇《北冥有魚》-——

  1.

  天寒地凍。


  二哥帶我遊海,我們的小舟翻了。這怪我,站在船頭時候看著一隻大鳥飛過,忍不住興奮跳了起來,小舟翻沉,我落水的時候二哥已經在海裏了。


  烏金西沉,冰霧澎湃。


  二哥說,我們腳下踩的是一條魚。


  我僵著爪子擰幹衣服,於獵獵北風中望了一眼這蒼茫遼闊的原野。哦,腳下是條魚,打死我我也不信。


  我打了個哆嗦,想起來一件事。於是摸出懷裏那隻準備打鳥的木頭彈弓,讓二哥給我削尖。


  他念了好幾次訣都被寒風無情吹散了,好容易用仙術把彈弓弄尖遞給我已是半個時辰後。


  “你要幹啥?”他搓著手問我。


  我興高采烈蹲下,從腳下找了一塊幹燥的地方,立起木頭,道:“鑽木取火。”


  二哥照著我的腦瓜子甩了恨鐵不成鋼的一掌:“你直接讓我用術法給你取個火不成麽!”


  我愣怔之中覺得二哥說的對,可木頭尖尖已經被我擰進地下——


  緊接著地動山搖,巨浪滔天!


  我跟二哥被翻起來的地麵重新拍回了海裏。


  二哥掙紮之中不忘擰著我的耳朵大吼——


  “我剛才是不是跟你說過他是魚?!”


  我:“說過……”


  那大魚尾巴攪起千裏巨浪直逼中天,我跟二哥手拉手爬在浪頂,二哥已然瑟瑟發抖,我不知死活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沒事的二哥,這浪頭再高一點,興許能把我倆送回天。”


  二哥熱淚滾滾,悲哀嚎啕:“送回西天麽?”


  “呀,我不想跟佛祖做和尚。”我擔憂道。


  二哥摸了一把淚:“莫擔憂,佛祖不收你,會把你打入幽冥地獄以絕後患的。你去西天不過走個過場。”


  “哦,那我就放心了。”


  2.

  萬萬沒想到,就在我跟二哥將將摸到西天的邊邊兒時候,大魚警覺地收了尾巴。巨浪滾滾,倏忽下沉。


  緊接著千裏之廣的大魚沉入海底,攪動起碧藍漩渦刹那波及天地。


  二哥目瞪口呆,嘴裏儼然可以塞下一個鴕鳥蛋。二哥眼中的我,亦是如此。


  天地寂靜了那麽幾秒。


  突見碧藍漩渦之中,千丈金火噴薄而出,燒騰而起的水霧萬裏、陣陣霹靂。我抹了一把臉,卻見金火勾起的莽莽水霧之中——巨鳥振翅,項背千尺,赤目赭喙,金爪擎蒼。


  我下意識往懷裏摸,“我的彈弓呢……”


  二哥踹了我一腳:“你要是有出息把這大鵬打下來,我下半輩子就跟了你的姓!”


  可是……他似乎本來就跟我一個姓。


  大鳥繞著北冥上空威武盤旋了一周,我跟二哥立足的浪頭已然息下去了。就在我倆手拉手準備再次落入海水之中的時候,大鳥一聲嘶鳴,俯身衝下,我還沒反應過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在鳥背上了。


  我抓了抓身邊,沒有抓到二哥。


  慌忙之中趴下看了一眼——


  二哥在冰涼海水之中,看著我的眼神裏,有些悲憤。


  我有些絕望——二哥這輩子估計都不會再帶我出來玩了。但是這大鳥選擇帶我飛,不是我能左右的。


  便在此時,清涼男聲攜了颯颯海風吹進我的耳朵——


  “扶搖,你果真還活著。”


  我猛然回頭。


  3·

  身後空無一人,轉身隻看見載我的這隻大鳥,毛羽綿延,金光璀璨。


  流雲不羈,放浪遠去。我搓著衣袖,裙子已經被風吹幹,才後知後覺發現它飛的這個方向——約摸著是西天。


  我吭哧吭哧爬到他頭頂,抱住一根冠羽站穩,隻見西天梵境的金光愈發輝煌,我心一慌一橫:“若佛祖非要讓我做和尚,我就在他蓮花金座底下打滾給他看!”


  大鳥抖了一抖,得虧我抱著那根冠羽抱得穩,要不然摔下去指定比二哥還要慘。


  清涼男聲又入耳,帶了毫不掩飾的歡快:“扶搖,你還活著,我又見到你,佛祖誠不欺我。”


  我環顧四周,空無一人。


  猛然低頭,冠羽之下,大鳥赤目鮮明,淚澤滾滾。


  流風攢聚,雲海莽莽。這副眼睛像剝開繚繞雲霧,帶了血淋淋的赤紅,從灰蒙蒙的故夢複蘇過來一樣。


  九萬裏高空,佛音空靈又縹緲。


  我回過神來時候,大鳥已經載著我到了佛祖麵前。


  我明明第一次見到佛祖,可下意識卻覺得佛祖還是以前那個佛祖,寶相莊嚴,偏偏又溫煦慈悲。


  諸多舊夢紛紛來襲,我一時慌亂,脫口而出——


  “你若是讓我做和尚!我死也不幹!”


  4.

  佛祖銜笑,佛手肅立。


  我看到他身後佛光煜煜而生,突然有些恐懼,下意識往後退。


  一下撞到身後的人。


  那人麵皮瓷白,雙目赤紅。唯有滾滾淚霧,悄然洶湧。


  我揪住他金色的鎧甲大吼:“你是那隻大鳥?!”


  他握住我的手,聲音清涼,韻韻盈耳:“我是鯤銘……扶搖,佛祖麵前,不可逾矩。”


  慌亂恐懼噬心齧誌,他鎧甲之上,金光刺目。我掙紮大吼:“我要去找我二哥,你放開我!我不要做和尚!”


  佛祖聲若梵鍾,鎮人心魄:“扶搖——”


  這一聲扶搖幾乎要讓我流出淚來。


  千千萬舊夢撕咬著擠開幽冥禁術,入了這金碧輝煌的真實。


  我掙開鯤銘的束縛,幾乎連滾帶爬邁上蓮花金座,他高高在上,俯瞰六界三生。


  我跪伏在他膝下,緊緊握住他的一片衣角,也隻能握得住這一片衣角:“佛祖慈悲,慈悲的是蒼生萬物,是也不是?”


  他佛相莊重,答:“人神妖鬼,花蟲鳥獸。”


  “一概而論,無偏無私,是也不是?”


  “菩提無樹,慈悲有渡。”


  我淚水滾滾:“扶搖乃玄止真君之女,她可承得住你的慈悲?她可入得了你的菩提?”


  鯤銘從身後擁我入懷,一根一根將我的手指從那片衣角上掰開,“扶搖,住手!”


  我卻再次抓住,攥緊到掌心血肉模糊,汙了他佛衣沾腥。


  “扶搖——可承得住你的慈悲?可入得了你的菩提?”今日魚死網破,我多年不哭不苦,隻求今日清醒,乞求一個結果。


  這果是善是惡,是白是辱,但憑天評。


  5.

  他慈眉溫目俯瞰我。我卻不想看到他用對千千萬生靈一樣慈悲的眼神來看我。


  那隻佛手依然肅立,指間流光繚繞,我分不清他指間拈的是善緣還是孽障。


  金座上的蓮花瓣倒映一個淚雨滂沱的我,我攥著那片佛衣,匍匐過生死,隻想靠前一步。


  身後鯤銘攔腰抱住我,扯著我離開蓮花金座。他聲音起伏:“扶搖,佛祖若是未慈悲待你,你便早已困死在幽冥,你我此生再不可能相見了。”


  我轉身看他,他雙目赤紅如血如炬。


  淒涼自肺腑湧上,金殿上響起來的全是我的嘲諷:“鯤銘,我看上的從不是你。你不過是任他使喚的下使,他讓你做鳥你便是鳥,他罰你做魚你便是魚。”


  鯤銘渾身一凜。我掙來他的臂膀,轉身一步一步靠近那個佛祖。


  到如今,佛光普照之中,他麵上依然是那慣有的慈憫。


  “你舍棄我,做了和尚。”你可知我後來心智不全,卻仍最懼憚做和尚?

  佛祖不語。


  “你說慈悲有渡,渡了我,你就可以做佛祖。”我曉得自己也曾為你成佛鋪路,你可以有多悔不當初?


  佛祖不語。


  “你以為的菩提是什麽?你以為的慈悲又是什麽?”你可知她願不願意,你可知她舍不舍得?


  佛祖,不語。


  我終於邁上蓮花金座,攥緊他肅立的佛手,恍惚間淚如泉湧,這事實我早已明了,說出來卻依舊萬箭穿心——


  “我是你的第七級浮屠,你慈悲渡了我,你便可以做這高高在上的佛祖了。你不聽我哭訴祈求,強行救了我,抽離我對你的情,困於北海幽冥,孽障除,菩提生,你浮屠造畢,佛業立地而成……是也不是?垂雲哥哥?


  佛祖。


  不語。


  6.

  鯤銘霍然衝上前來,扯開我握住佛祖的手。我看到他怒顏大盛,金羽豎立,赤目染血。


  “扶搖!”


  我笑得誇張,淚卻越流越凶:“你作什麽要攔住我,我說的不對麽?”


  鯤銘捏緊我的肩膀,嘶吼道:“你難不成不知道,倘若他當初救你存有私欲妄求,他如何能承接佛祖衣缽?如何能造成浮屠七級佛業立地而成?!”


  我愣住。


  “他何嚐不想陪你左右?!他何苦眷戀這個佛祖之位?!當初你深陷北海幽冥,幾乎魂飛魄散。你是他第七級浮屠,這孽障此生注定。隻要他不救你,他便造不成七級佛塔,他便不用做這戒情戒欲慈麵悲心的和尚!可他卻不得不救,隻因為那是你!”


  我痛苦回眸,淚雨衝麵,“垂雲哥哥,鯤銘說的……是也不是?”


  他微微笑:“佛法無邊。”


  “可我不願你……因為我而做了和尚”


  他微微笑:“心無執念。”


  我跪在他膝下。再不敢握他的手。深深俯首,蓮花瓣上是我淚流滿麵的模樣。


  7.

  “我這些年……癡癡傻傻卻無慮無憂。垂雲哥哥,你便如當年,將今日這煩絲苦線替扶搖抽個幹淨罷。”我說。


  鯤銘遙遙喚了我一聲扶搖。


  佛祖手拈佛光,停於我眉心之上,慈悲道:“倒是鯤銘,為了守住你的魂魄,在北冥寒冰之下,隱忍一萬六千載。這一樁情,可要留?”


  我微微愣。回頭時候看到身著金色鎧甲的他,麵紅低頭。


  我笑道:“留。”


  佛光入目。舊夢紛紛抽離出去,連那血淋淋的痕跡,也被洗了個幹淨。


  北冥有魚,廣數千裏,背若泰山,翼若垂雲;摶扶搖羊角而上九萬裏。有一瞬間,我幾乎分不清扶搖麵前的兩個人,誰是垂雲,誰是鯤銘。


  八千年為春,八千年作秋。緣來緣走,緣到盡頭又重修。


  佛祖,到底是慈悲的。


  8.

  鯤銘被我拉著走出大殿。西天的雲彩,舒卷遠去。


  “扶搖……”那清涼之聲隱隱擔憂。


  我拉住他急道:“快帶我飛去北冥!我二哥落入海裏估計還沒遊出來!那可是你以後的二舅哥啊!”


  9.

  “佛祖,你為什麽流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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