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梨花寄魂
第三幅景象裏,梨容那張臉,已經蒼白得同梨花花瓣沒有幾分區別了。
她抱著一架桐木琴,坐在神尊府殿頂,她背後是神尊府澎湃的仙澤,浩蕩的仙風一遍一遍吹過美人的鮮紅衣裳,襯托之中,愈發顯得她的憔悴和孱弱。
我不知道她這般病弱的身子是如何飛上去的。我看到聶宿奔出來,望著殿頂的姑娘,滿臉都是慌亂的神色。
我曾看過他立在浮生之巔、手執離骨折扇、睥睨芸芸眾生的從容姿態,看過他負手而立、位於太學之宮、給神界貴胄尊講學時的才華風情。
可我卻從未見過他望著殿頂的姑娘,這般慌亂無措,這般口不擇言:“阿容……你別動,你別……我上去,等我上去。”
“你別動。你看……我這身衣裳好不好看。”
我看到她身上大紅的衣裙像是嫁衣模樣,隨著團坐的姿勢,碩大的裙擺層層相疊,恍惚之中,裙上開滿一盞盞梨花花瓣,仙風拂過,花瓣一層層吹落。
聶宿果真不敢再動。
他很聽梨容的話。
我想過,如果坐在殿頂的是我,我就算說,你別過來,你要是過來我就咬舌自盡、刀插胸口、跳殿自殺、吞針剮腹,那位尊神估計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淡淡說一句:“胡攪蠻纏。”
場景之中的聶宿,卻不是這樣。他心疼得不得了,望著殿頂,開口道:“我去抱你下來,好不好?”
梨容搖搖頭,調了兩根弦,試了試調子。
老君說她,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梨容挺直身子,理了理頭發,對他笑:“這隻曲子隻給你聽。你可不要上來找我,嚇著我了可能要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
他急忙安慰:“我不上去,阿容,我認真聽。”
那是一首清雅的曲子,琴音如流水淙淙,如梨雪寂寂。我不太懂琴,我隻看到這首曲子彈完之後,聶宿眼眶都有些紅。
琴音驟止,殿頂的姑娘垂眸道:“聶宿,自三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枯死了。如果不是你強行取血養著我,我大概早已灰飛煙滅。”
“阿容……我先抱你下來……”
“你別上來。我有很多話想說給你聽。”她頓了頓,看到自己大紅的衣裳上花瓣越開越多,拂走一些,便有更多的話開出來,歎了口氣道,“說來也巧,你也是三年前撿回來的那條小銀魚。你說它沒有魂魄,瞧著可憐。”
聶宿麵色一滯,好像不知道梨容為何會突然說道我這條銀魚,惶惶開口道:“為何要提那銀魚?”
她隨手又挽了個清淩淩的調子,“我好像同它沒有什麽關係,可又好像有些關係。這三年來,你每日清晨醒來第一件事便去看那條銀魚,偶爾我同你說話的時候,你也在給它喂魚食。或許連你自己都未發覺,你對這條魚,比你養過的任何東西上心,都重要。”
我在這場景之外,恍然一怔。我做好了被這一對虐死的準備,為何……為何會突然聽到這一句?
聶宿……他果真把我看得重要?
可是下一秒,聶宿大人又將我拉進深淵:“它不過是一尾魚,它之於我,不過是一個能叫我閑來時候不無聊的……一個物什。”
“聶宿,你說沒關係。我以前也覺得沒關係。這三年,我身子愈發不濟。我以為這條魚不過是一條魚而已,你說它的魂魄被無欲海水溶解了,你說她可憐。我有些體會不得,如果你真得把她隻當一條魚的話,為何會覺得它可憐;如果你隻拿它當一尾魚,隻拿它一個閑來無聊來逗弄的物什,你為何會想盡辦法想給它安放一個魂魄?”
“阿容,你今日怎麽了……”
殿頂的梨容依舊搖頭,輕聲道:“沒什麽,隻是昨夜無意看到了些東西罷了……”
聶宿一驚:“你看到了什麽?”
“就是你這三年來經常翻看的那卷書。你睡在桌案上,我去找你時候,看到你翻到的那一頁。整本書都是新的,隻有那一頁,好似反複摩挲研究過,有些字跡已經模糊。可我仍然看到,那頁上一行字。”她淒苦笑了一聲,一字一頓道,“種魂成樹,樹落梨花。梨花寄魂,飄零散落。取來食之,可得魂魄。”
我清清楚楚看到聶宿的身形一晃。
殿頂的姑娘,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你反複琢磨過罷,把我的花瓣,喂給那條魚。這書你看了三年了,你其實是在等罷。你在等我枯萎,花瓣凋落,你在等著我離去,好養成它的魂魄。會不會,你說要娶我,也是因為……”
殿下的尊神忽然揮開衣袖禦風飛上,趁她反應不及,抱住梨容,將她拉進懷裏,撫著她的長發,解釋道:“不是,不是。我娶你,不是因為……”
可梨容扯了扯他的衣袖:“沒關係啊,其實我覺得這樣也很好。等我……真的凋零了,你就把我的花瓣喂給它罷。興許,它會化成一個同我一樣的姑娘,興許,我還能以這種方式陪在你身邊。你……你覺得呢?”
等我……真的凋零了,你就把我的花瓣喂給它罷。興許,它會化成一個同我一樣的姑娘。
她好像沒有看到,她大紅的裙子上,梨花紛紛揚揚飛出來。
那萬千花盞綻於紅妝,是一瞬盛開,一瞬凋落的模樣。
興許這棵梨花木,真的到了盡頭。
震驚緩緩浮上聶宿的臉,他終於反應過來,迅速念訣劃開自己的手臂,隻是那手臂也隨著主人一直在顫,落入梨容口中的不過兩三滴。
他懷中的姑娘躲了躲,那血滴便落在她脖頸上,如丹朱顏色落於宣紙,襯得那宣紙愈發枯白。她淺淺笑了笑,眼神愈發寂靜,聲音愈發淒涼:“你說……這條銀魚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會不會跟我長得一樣……如果不一樣,你會不會把我忘了……如果不一樣,你或許就不記得我了罷……”
聶宿將她抱得更緊,安慰道:“會跟你一樣。它如果化成個姑娘,會跟你一模一樣……”這句話沒說完,那個曾睥睨萬物的尊神落了兩行淚,過了好一會兒,才哽咽出聲,說出帶著顫音的一句——
“你一直都在。”
她闔眸的時候,笑道:“那就一模一樣,等我回來……”
那樁場景的最後,梨花紛揚鋪滿了殿頂。美人凋零化為空妄,徒留嫁衣鋪成他懷裏成景象。
……
你說……這條銀魚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會不會跟我長得一樣……如果不一樣,你會不會把我忘了。
會跟你一樣。它如果化成個姑娘,會跟你一模一樣。你一直都在。
那就一模一樣,等我回來。
……
老君一定也看到的魂魄之中這三幅景象。他一定也知道了,聶宿到底為何要將我雕刻成梨容的模樣。
勻硯說,他們魚鮫一族,雕刻麵額以活得長久。
我願意信,聶宿那時候是想讓我活下去的。可我不太願意是這種結果,將我雕刻成他心上人,將我做成梨容模樣,隻為達成美人意願,換回自己的懷緬和思念。
從沒人問過我同意不同意。你緬懷你的心上人,你何苦要來折騰我,不是我要吃她的魂魄,是你喂給我的,關我何事。
“為何他娘的偏偏跟我一條魚過不去。”
老君咳了一聲。
我才反應過來,方才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手中墨色的瓷瓶被其中的魂魄帶動、突兀一跳,如不是我攥得緊,幾乎要從手中跳出來跌碎。掌心觸感大動,我甚至能感覺得到其中的魂魄在相互擠壓、死命拚殺。
我驚出一身冷汗,左手握得更緊。
抬頭時候,便見白色瓷瓶裏的魂魄好似已經安放妥當,四麵安厝的寶劍化成銀光重回老君拂塵之中。
老君似是也十分緊張,怕我出差錯,聲音有些抖,“素書,方才的場景你莫要多想,先把瓶子打開……”
我始反應過來,顫抖打開瓷瓶。
墨色魂魄爭先恐後想要奔出來,可仇怨成桎梏,扣在瓶口,叫它們都出不得。
老君拂塵一掃,於月下念訣。隻見魂魄終於聽了召喚,略有了些秩序,一綹一綹竄出來,在老君訣語的指引之下,被八方的黑綢纏住拉進梨花原身之中。
老君本也隻是想叫我護住那黑色瓷瓶,不讓其中有怨念的魂魄先出來。可是見我看到了這傷人極深的幾幅畫麵之後,似乎也有些心疼我,便過來想替我護住手中的瓷瓶,“素書,把瓷瓶給我,你暫時去歇一會兒。”
我低頭看了看瓷瓶,似是沒有什麽大問題,於是便沒有給他,開口收了句:“無妨……”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又問道,“卻說這黑色的魂魄也會有畫麵展現麽?”
老君搖頭:“所謂利欲熏心,怨念遮目。這墨色的魂啊,是專門幫主人掩蓋其罪孽的,所以是不能叫人看到它裏麵的景象的。個中冤屈,雜陳的悲苦,隻能在它裏麵掙紮糾纏,我們都不能看到。”
不知為何,聽老君說看不到,本神尊反而稍稍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