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不孝有三
至於李夫子,一隻手摸著胡子,眯著眼睛,很是受用。
他第一次見這孩子,便是知道,這孩子手中有乾坤,做不得徒弟又如何,師徒如何,不是師徒又如何?
這孩子,需識字,識大字。三試過後,李伯仲更是篤定,一定要自己親自教他,這孩子可以將文字說出於心,能將十字作骨,生血肉,賦予魂,這才是真正的文鍛魂!認得詞匯少又如何,當返璞歸真。
一連七日,天岐作為李伯仲的伴讀書童,一刻也不得閑,名為伴讀,實則伴字在先,第一日,便是磨了一整日的墨,手酸的不行。
李伯仲每日都要去田間教些孩子認字,留天岐在身邊磨墨,按照李伯仲的話講,提筆,墨的濃淡非常重要,要相宜,墨多了,還沒有落筆墨便滴了下來,落了筆滲透了紙張過猶不及,墨淡了,一筆未過,墨已幹,濃淡總得相宜才行。
硯台看似平淡無奇,與那河中青石一般無異,甚至還殘留著河中青石的紋路,下墨速度極其緩慢,一塊墨天岐要墨上好久才能下墨,才能研細以便發墨。
起初的墨中還存留未研細的粗粒,李伯仲隻是笑天岐粗心大意,宋繇時不時來瞧看,每次都是幾乎破口大罵,卻是咬文嚼字,看著臉紅脖子粗,罵起人來一個髒字不帶,天岐反正也是似懂非懂,也是隨他去了,反正自己不氣,就當有人給自己背書了。
漸漸地,發出的墨如油,在硯中似有光澤,隨筆旋轉流暢,每次費近作畫便是要天岐前去為他研磨,口中讚賞不斷,偏偏要他交給自己門下學徒研磨的方法,哪有什麽方法,天岐被纏的心煩,隨意說道:“左三圈,右三圈”。
費近回去之後,真是要求學徒按照此方法日日訓練,不得偷懶。
下墨講求快慢,發墨講求粗細,但往往下墨快的發墨粗,發墨好的下墨慢,所以,一塊上好的硯台可是起了不小的作用,磨刀不誤砍柴工不光用作武,也用作文。
李伯仲的字似乎和宋繇的字有相同之處,又生出些許不同,字躍然紙上,好似隻是普普通通的字,連那田間的孩童都是能臨摹上幾筆。
其中一個王姓小子筆下若遊龍,買不起筆墨宣紙便用樹枝在地上,田間練習,每日每夜風雨不停,雷打不動。李伯仲都稱他天賦異稟,他日成就斷然不在宋繇之下。
“大哥哥,這,太貴重了,我怎麽好收。”王姓小子眼睛都快掉到天岐手中的文房四寶中了。
“先生說你有天分,你便是更要好好利用你的天分,這些東西在哥哥這遠不如在你手中,在你手中這墨才勻,這叫術業有專攻”。
這一句術業有專攻一出,那王姓小子隻覺得耳旁轟鳴,頭一昏,差點暈了過去,幸的李伯仲在身後拖住他的脊梁,報以春風和煦,王姓小子則是一臉茫然,晃了一下,便接過四寶樂嗬嗬的手下,抱在懷中,小心翼翼。
天岐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隻是將那日早間聽得王鬆誦讀的重複一遍,便發生了如此之事。
見天岐深感愧疚,李伯仲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磨墨罷”。
天岐聞言低頭轉起硯台,浮動的心竟平靜許多,閉上眼來,腦中浮現幾日來誦讀的詩文,展開一幅恢弘的畫卷。
李伯仲緩緩開口道“今日可有什麽收獲?”
天岐知道,李先生問的是今日的早讀,每日早讀天岐都會貼在牆上傾聽,通俗講就是爬牆跟,每日準時,天岐彎著身子怕學堂中的人瞧見給王夫子添上麻煩,便常常蹲到雙腳發麻,起身之時頭冒金星,天旋地轉,不過通常跺兩腳也就沒事了。
學堂中的人可就百思不得其解,夫子每次看到窗邊多了一個長條狀的影子,夫子的聲音似乎便大了些。
遇到風雨便講:“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聲音隱隱蓋過雷鳴,所有人無論無內無外皆置身此景。
頭頂是漏雨的草房,腳下是積水的泥濘,所有東西漂浮在水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遂起身長嘯:“風雨不動安如山!”
在這電閃雷鳴,屋漏偏逢連夜雨中,吾輩之心當如那房屋安穩如泰山壓頂,處變不驚。
“來啊,以雨揮灑作點墨,開窗!”王鬆一聲令下,眾生皆起立,迎風雨,挽起袖管,雨中作詩。
墨被雨水衝刷便以雨水作墨,紙張被雨水浸透,便以手邊萬物寄托,刻在心間,以口吟誦,此為誦讀!
風吹暴雨席卷全身,未留下一絲幹處,正如此句,天岐心潮澎湃,迎著風雨雙手作劍指揮灑之間,與風雨同哮,電閃雷鳴祝我詩成,電閃雷鳴,為我吟誦!
天岐回過心神,眼中卻隻有硯台爾爾,淡然一笑道:“雨”。
李伯仲哈哈笑道“雨好,自天來,自地去,衝刷,幹淨,幹淨好啊”
李伯仲看著天岐,若有所思。這孩子的戾氣雖然被壓了下來,但從剛才表現看,固然不能平穩的壓製住這股戾氣,這孩子,想必吃了不少苦,糟了不少罪吧。若非種在心底的善,這孩子恐怕。。。
李伯仲歎了口氣,恩師恩師,這人當得起一個恩字,李伯仲並不知道洪立,心中已對他高看,不知其人,未聞其名,卻已觀其心。
想到此處,李伯仲來了興致,卷起流雲袖,思索片刻,以墨筆點墨,揮灑白萱,一氣嗬成,筆走龍蛇,渾然天成。
對天岐說道:“孩子,念念”
天岐偏著頭手不停,嘴道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見天岐言語之間沒有絲毫停滯,十分順暢,甚至還有一絲暖意流淌心頭,李伯仲點了點頭,果真如他所想。
不孝之人,或心存邪念,見他所傾入學風的這八字便是會頭暈目眩,更有甚者七竅流血,如鯁在喉,一字都吐不出來,這天岐竟然如此輕鬆的說出,並且在他心中留下一絲暖流,這就說明,這句話雖然他自己未必知其意,卻已得其髓,悟其意。
“你可知這是何意?”
天岐答道:“不孝的行為有多種,以沒有後代為最大。”
天岐記得這乃是第一次“旁聽”王鬆時,王鬆所講,也是每一年王鬆第一課必講的尊師重道。
李伯仲放下手中墨筆,袖袍一揮,墨跡盡幹涸,天岐仔細端詳,忽覺得有些不對,似乎字無後二個字淡了些。
李伯仲雙唇輕啟:“不錯,無後,是為不傳宗接代,使得一脈相承盡斷,不過你可曾聽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詩詞分首,分卷,卻無厚此薄彼一說,便是融會貫通。師為父,尊師,也是贍養父,那你說無後便隻是指代後代一說麽?”
李伯仲看著沉思的天岐,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放眼望去,眼睛已經不在僅僅盯著“無後”二字,而是轉頭看向了“不孝”。
李伯仲心中暗歎:“孺子可教”。
繼續說道:“實則不然,老夫以為,無後不單單指沒有後代,而是不進行贍養後代的責任,沒有做到後代應盡的責任,是為,無後,是為,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