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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六回

  多羅不知如何是好,開棺的確太過冒犯,福長安於心不忍,明白她等了那麽久,不會輕易死心,遂擺手道:

  \"罷了!開罷!讓三嫂見三哥最後一麵……\"

  楊芳也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情形,\"可是主子已入殮,這棺若是砸了,主子如何安息?\"

  \"我會即刻命人再打造一副棺槨。\"

  楊芳無奈,隻得命人將砸開棺槨!


  封了石膏的棺槨很難分離,還怕傷了主子的遺體,必須小心翼翼,侍衛忙了一個時辰之後,才將棺槨分離,撬開釘死的棺蓋!


  真相就在眼前,明珠竟不敢去看,然而,她尋的答案近在咫尺,怎容她再繼續回避?


  德麟與伊貝爾攙著母親一步步走向揭開棺蓋的棺材,快到跟前時,她強自鎮定,鬆開兒女的手,自己走了過去,周圍沒有酸腐氣息,盡是藥材香。


  探頭一看,那熟悉的麵容映入眼簾,但見棺木中,躺著一個人,雙目緊閉,麵無血色,似乎隻是病重昏迷一般,

  \"瑤林,你回來了!\"明珠探出手,握住他的手,那麽冰涼,令她心顫,\"在這兒躺了這麽久,一定很冷罷?我給你暖暖。\"

  就像平時,他上朝歸來後,雙手冰涼,她都會給他暖,而他則會笑眯眯地看著她,滿臉幸福。


  兩個孩子也瞧見了父親的遺體,伊貝爾捂唇不敢哭,生怕惹母親傷懷,德麟到底是男子漢,可以壓下悲痛,顧全旁人。勸慰母親節哀,雖然他也明白,節哀是廢話,哀痛隻能深藏,無法終止,若能節製,便是裝模作樣。


  明珠隻道無妨,說口渴,讓德麟倒杯茶,丫鬟趕忙去斟茶,德麟轉身去接。


  不防母親突然撞向棺木,嚇傻了德麟和伊貝爾,\"額娘!\"

  茶盞碎落在地,德麟的心也擰在一處。


  若非親眼目睹,怎肯向天認輸,


  枉她獨守信念,不認喪不肯哭!

  絕望的明珠拚死一撞,卻撞向柔軟,抬首一看,眼前是楊芳!

  隻見楊芳捂著胸口感覺被撞出了內傷!夫人這是牟足了勁兒啊!


  反應過來的德麟、伊貝爾,多羅趕忙過去拉住她,


  \"三嫂,你怎麽能輕生呢!兒女尚未嫁娶,你怎麽忍心丟下孩子們!\"

  \"額娘!你眼裏隻有阿瑪?就沒有女兒麽?\"伊貝爾抱著母親泣不成聲,

  \"阿瑪離開,你會難過,難道額娘離開,女兒不會難過麽?額娘若執意尋短見,女兒誓死追隨!\"

  \"傻女兒,你還小,還有日子可過,還有期待可盼,可是……\"她的心,已經空了,


  \"你阿瑪是我的全部啊!沒了他,我一無所有!\"

  德麟淒愴流涕,\"額娘還有我們姐弟啊!\"

  \"夫人冷靜,主子有遺書給您!\"說著,楊芳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趕忙拆開,遞給明珠,


  遺書?他還寫了信麽?

  顫抖著接過,明珠含淚展開信紙,但見上寫:

  相思的重擔累的我英雄氣短,天涯的遙遠苦了你柔腸百轉,縱情深似海,難抵此生緣淺,然雖死無憾,終是銘心一段。若先赴黃泉,也算了卻,鍾卿一生的誓約。


  為子愛身,千萬保重……


  最後的一橫,拉出長長一筆,明珠甚至能想象到,當時的場景……


  但見楊芳滿目悲愴,講述著主子最後的情形,


  \"主子當時身子很虛弱,屬下勸他躺下休息,他卻不肯,說有話與夫人說,定要屬下去拿筆墨,


  寫了一半兒,主子突然就不動了,但他雙目仍睜著,盯著桌案,屬下還以為他在措辭思索,過了好一會兒,仍是這個姿勢,握著筆,手卻不動,屬下才發現主子有異……\"

  人世間最後的一刻,他還在想著她,想著當初曾對她許諾的誓言!鍾卿一生,是他的一生……


  明珠忽然想起,在她生德麟時,曾因大出血險些喪命,福康安向上天許願,願用二十年壽命,換她醒來……她倒是醒來了,他的壽命就被折了麽?

  他說:未及半百終無憾,願折福壽渡卿顏。


  可是沒有他陪伴的長壽,隻是煎熬啊!


  親眼目睹主子離世的楊芳動容道:\"主子寫信那會子,曾囑咐屬下,若是他有意外,千萬看好夫人,不許她殉情……\"

  捧著信紙的明珠滑落在棺材旁,已是肝腸寸斷,\"瑤林!你好狠心!虧我那麽信你,相信你還活著,你居然……就這麽去了!丟下我說我就走,你怎麽舍得,怎麽忍心啊!\"

  為子愛身!拿孩子作擋,不許她輕生,明珠好恨,為何要她做這未亡人,苟且偷生!

  伏在棺材旁的她,泣涕如雨,哭得難以起身!

  棺材被毀,眾人便將嘉勇郡王抬了出來,安放在靈堂內,蒙上陀羅經被。


  這一天到晚,親朋百官,前來吊唁。德麟怕母親太難過,請她去內堂休息。


  縱去內堂又如何?

  明珠回絕了,一則是,福康安去世,他的夫人,理該在場迎送賓客,二則是,來人眾多,福長安一人忙不過來,豐紳殷德雖來幫忙,豐紳濟倫、豪雅也在場,到底不是福康安的孩子,而德麟,才十六,無從應對這樣的場麵,她這個主母,必須在場幫襯!


  縱然心在滴血,她也要抬起首來,幫孩子應付來往眾人,不能丟了福康安的臉麵,丟了富察家的名聲。


  至少,在靈堂中,她能與他近一些,若是去內堂休息,便遠了……


  往日輝煌的富察府如今一片沉重的蒼白,來往祭奠的人絡繹不絕,有人真心痛惜,有人幸災樂禍,暗笑這富察家族從此便要開始沒落!

  入夜後,人漸散。明珠依舊跪在福康安身側,任伊貝爾再勸,亦不願離去。


  她就這麽靜靜的看著他,仿佛他隻是在休憩一般。


  \"我們分別時,你說過,待我今年生辰,會再親自做一碗長壽麵,我還在等著那碗麵呢!你起來做啊……


  真的好後悔,我為何要回京,留你在貴州,若是我陪著你,也不至於讓你久病不醫,積勞成患……


  你總是把戰事看得比自己重要,身子不適,為何不換將領呢?你怕影響士氣對不對?你認為老天還會一如既往的保佑你,對不對?\"冷靜地擦了擦淚,她繼續與他嘮家常,


  \"瑤林,你會不會有一絲後悔,沒能及時就醫,若得醫治,也許你還能回京,像往常一般,抱一抱我,跟女兒鬥幾句嘴,在兒子跟前耍威風,送女兒出嫁,看兒子能娶個什麽樣的媳婦兒,將來我們還能……弄孫為樂……\"

  最後的相處,那麽短暫,她還因為雲霄,與他置氣那麽久,沒能溫柔相待,實在悔不當初!


  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可能彌補了……上次的分離,竟成了永別!她至今還記得,他最後的兩個字,


  \"等我!\"

  等我……一直縈繞在她腦海,所以她一直在等,死訊傳回她不信,見棺仍不信,非得開棺見屍,她的心才無可遁形,無處安放!原來這世上沒有神話,生老病死,終究避之不及!


  可為何,毫無預兆?倘若他是病重歸來,能視能言,與她說上幾句話,也算有所安慰。總好過現今,她再痛,他也不能擁住她,不會出言憐慰。


  明珠突然在想,人究竟,有沒有來生?


  他是否,就此忘了她,一切的記憶都將被抹滅,或再世為人,或化為虛有,若有魂靈,他會否漂浮在塵間看著她痛哭而無能為力去觸及。若無魂靈,她餘生深情又該如何寄托?

  惟願人逝心有魂,感知情字幾分真,


  惟願來生一眼許,換我用情比你深!


  次日,新棺材送至,眾人又將福康安重新入殮。乾隆本欲過來,卻哭暈在宮中,永琰不敢讓他前去富察府,生怕太上皇悲傷過度。


  太上皇忍淚含悲,寫下悼亡詩:

  到處稱名將,功成勇有謀。


  近期黃閣返,驚報大星流。


  自歎賢臣失,難禁悲淚收。


  深恩縱加增,忠篤那能愁。


  眾人商議著,第三天入葬,嘉勇郡王已逝月餘,如今又是夏日,原本的封棺又被毀,唯恐屍身保存不了太久,還是入土為安得好!


  親眼看著他重新入殮,哭了一天一夜,不眠不食的她,終是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傍晚,明珠掙紮起身,要去靈堂,德麟不許,伊貝爾哄著讓她進食,


  \"除非額娘肯進食,否則不許額娘再去守靈!\"

  明珠無奈,隻得喝了幾口清粥,饅頭勉強咽了幾口實在吃不下,

  \"娘不餓,是真不覺餓,\"也許是心傷太過,忽略了其他,也許是餓過了勁兒,才無甚感覺。她隻想守在他身邊,看著他,足矣!


  楊芳說他口中含有定顏珠,麵部未有異,可是他的手,已然開始變色。才握上去,旁邊有人提醒,說郡王死於瘴氣,屍身有寒毒,不可過多接觸。


  明珠哪裏理會這些,依舊緊緊握著,隻因她知曉,明天傍晚,他就該下葬了!

  入葬後,她竟是連看他一眼都不能了!

  明珠心道:你要我活著,我是為孩子,為富察家而活,終不是為你啊!若是為你,我早去陪你,同赴黃泉了,一了百了,不必煎熬……


  下葬這天,午時還豔陽高照,沒一會兒功夫,忽下大雨!太上皇亦慨歎,說是老天在為將才惋惜!奈何他幾天未能下床塌,不能親臨,送侄子最後一程。


  滾燙的淚,合著冰涼的雨,滴入她心中空蕩的縫隙。沾濕的睫毛,迷蒙了雙眸,明珠已看不清前路,隻能任人攙扶,送他一程塵歸塵,土歸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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