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回
\"有一件事,我瞞了你許久,日日愧不能安。今日若再不說,隻怕我死不瞑目!\"
\"二哥……\"福康安想說他知曉,不必解釋,福隆安卻不許他再說話,\"等我說完,你再說。\"
看他咳得厲害,福康安不敢再違逆,安靜聽他來說,
\"去年,你們帶回德麟,晴蕙她,卻將他錯認成福珠隆阿,驚懼之下,自個兒道出真相,原來當年,害死福珠隆阿的人,不是靈芝,是她啊……\"
堅持說完此事,福隆安已是氣喘籲籲,而福康安的平靜卻出乎他的意料,\"你為何,沒反應?你不恨她,害了你的兒子?\"
\"恨,當然恨,\"看向他二哥,福康安心有不忍,\"但她是你的夫人,所以即便我一早就知道真相,還是被明珠勸住,揣著明白裝糊塗。\"
\"弟妹也知曉?\"
\"嗯,\"福康安點點頭,福隆安十分好奇,他們是何時知曉,福康安卻笑慰道:
\"都過去了,二哥,我說過不會計較,便不會再放在心上,你也莫再自責,此事不是你的錯,一切的不愉快都讓它隨風而去。這個家需要你,額娘需要你,我也期待你快些好起來,咱們兄弟幾人,再把酒言歡。\"
他日日愧疚,而他們已諒解,可他該如何原諒自己,這敗於情場的一生?
原以為解開了心結,他二哥會慢慢好起來,然而,次日天還未亮時,便有小廝敲門來報,哭著說是二爺沒了。
聞訊,福康安愣了半晌,沒反應過來,\"昨夜還在一起說話,今兒個竟說沒便沒了?\"
到底是一家人,以往的恩怨,明珠已漸漸忘卻,聽聞他不在,她也不由歎息,\"二哥他,才三十九罷?正值壯年,怎麽就……唉!縱善惡有報,也不該報在二哥身上。\"
斂了悲情,福康安即刻穿衣起身,去往福隆安院中,睡不著的明珠亦跟著起來。
這一天的富察府,被白色渲染得格外悲切。
那拉氏趕去時,看著福隆安的屍身,哭成了淚人,\"我的兒啊!怎麽年紀輕輕的就去了,留我這把老骨頭,活在世上多淒涼!\"
\"額娘,\"悲痛的福康安不敢哭出來,他還得安慰母親,勸她節哀!
長子在戰場失蹤,多年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次子乃朝中重臣,卻又活不過四十,\"富察家的兩個兒子都英年早逝,我到了黃泉如何跟你們的阿瑪交待啊!\"
福長安亦勸道:\"天意難測,也不是額娘的錯,額娘千萬保重,當心身子啊!\"
然而那拉氏又怎能輕易止了這傷痛。
整個屋裏,丫鬟小廝跪了一地,皆嗚嗚小聲哭著,那拉氏哭得最悲慟,晴蕙跪在床前,目光呆滯,眼淚一個勁兒的流,卻沒有聲響。
她這一生,平氣安穩的日子隻有三年,那時的福隆安,眼裏懷裏再沒有旁的女人,隻有她一個。本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相守到老,奈何天網恢恢,惡行敗露,美夢瞬成空。
在她看來,福隆安正是看不慣她的所作所為,抑鬱而亡。
昨夜,臨睡前,福隆安仍舊表示不肯原諒她,雞鳴時分,她才驚覺他已在睡夢中去了。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什麽也沒有,沒有丈夫的惦念,兒子不是親生的,太夫人如今隻疼明珠,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一連幾日,富察府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純潔的白色懸在門上,刺目又暗淡,曾經的顯赫的九門提督,轉眼將入土化白骨。
得知女婿兼重臣的福隆安逝世,乾隆悲痛不已,賜諡號勤恪。又命四公主親生的長子富察·豐紳濟倫承襲其父一等忠勇公的爵位。
下葬這天,出乎意料的,沉默了幾天的晴蕙忽然要去撞棺!幸好福長安眼尖,將她拽住,眾人也去拉扯,才將她拉了回來。
福康安立在一旁,冷眼看著,默不作聲。明珠與多羅對視一眼,皆未上前,左右她身邊有那麽多人圍著,她們去不去,又有什麽所謂。
\"別拉我!讓我隨二爺去了罷!我活著也是煎熬!\"
\"二嫂萬莫糊塗,縱然二哥不在了,可你還有你們的孩子啊!\"
孩子之事,她已考慮過,\"孩子們都大了,交由你們照看我也放心,就讓我隨二爺去罷!否則他在下麵多孤寂!\"
看著身邊的兩三個孩子,福長安不免為之心疼,\"即便我們能照看,終不如二嫂你周全啊!\"
豐紳濟倫雖不是她親生,到底由她養大,情份不淺,看她如此,亦上前哭勸,\"阿瑪不在,額娘就忍心舍下我們兄妹?讓我們做那沒爹沒娘的孤兒?果真如此,我們也舍不得爹娘,幹脆兄妹幾人都隨你們去了罷!\"
兒女皆拉扯,哭得晴蕙心頭悲涼,愈加不舍。隻好止了這念頭,擦了擦淚,由著他們扶她起來。
當晚,福康安鬱鬱難歡,他的二哥,年長他八歲,雖然他自小被乾隆養在宮中,但隻要一得空回去,福隆安便會帶著他四處打獵,兩兄弟並未因距離而疏遠,反而格外親密,大約是平日不在一處,又錯開了年齡,是以甚少爭搶。
“ 猶記得,當年二哥與四公主大婚的第二天晚上,他關起門喝了許多酒,醉得一塌糊塗,旁人來喚,他皆不肯開門,唯獨我去,他才開了,那是我頭一回看到二哥哭,問他怎麽了,他隻沙啞出一句,說是他最心愛的女人沒了,我當時還小,並不懂他的意思,隻說二嫂才進門,她不是好好的嘛!他卻不再說話,隻是邊哭邊喝……後來,我才知曉,原來,他心愛的女人,叫蕊兒……”
聽罷福康安的講述,明珠才算明白,為何福隆安會看上靈芝,一切的種種,似在償還孽緣一般,
怔忪間,明珠又聽見福康安問她,\"以往是看在二哥的麵上,我們才饒了她,如今二哥已去,咱們要不要報仇?左右她有追隨二哥的心,大家也都看到了,即便她真出意外沒了,估摸著大夥兒都會認為她是為二哥殉情。\"
\"不可!\"明珠認為此舉不妥,\"為了你那幾個侄子侄女,也該留住她。\"
福康安卻覺她已無價值,\"縱她去了,我也不會虧待那些孩子。\"
明珠留她一命,並不是出於心軟或良善,\"實則我是有私心,太夫人想讓我打理家業,可這家業我還不想管,留著她,就當養個管家了。再者說,失了兒子再失兒媳,我怕太夫人受不了。\"
\"好,你說怎樣便怎樣。\"她既有打算,他必然應承,\"隻要她安分守己,不再有害人之心,我富察家還可容她,若是她再敢生一次事端,我立即送她見閻王!\"
\"嗯,\"舒了口氣,明珠忽覺輕鬆許多,以往福隆安還在時,看在他的麵上,不想撕破臉的明珠還對晴蕙強顏歡笑,裝作不知她曾經的謀害。如今,她大可隨心所欲,不想理便不理,再不必顧忌什麽。
閏三月,乾隆到達江寧,接見安南國使臣黃仲政等人,此次前來,使臣進貢了許多珍寶。
乾隆猛然想起福康安的夫人鍾愛碧璽,便將那重達三十六兩的蓮花碧璽慷慨贈於福康安,連同任命他為總管內務府大臣的諭旨一道,派侍衛送入京中。
這碧璽,永琰一眼看中,本欲想法子留下,奈何他皇阿瑪先一步賜予福康安。
轉念又一想,如此也好,福康安得了這蓮花碧璽必然會給明珠,而他本意也是要留給她,隻是,這蓮花碧璽太過珍稀,即便到了他手裏,也難有借口轉贈於她,倒不如由福康安給她,隻要她能得到她喜愛之物,他便欣慰之至。
四月,甘肅回民田五帶頭起義,結眾為亂,攻入通渭城。西安副都統明善率兵與回軍交戰,清軍陷入埋伏圈,全軍千餘人均覆沒,明善亦斃命。
聽聞此事,乾隆震怒,斥責李侍堯瀆職懈怠,延誤軍機!奪其官職,仍留軍中效力督餉。
無心遊賞的皇帝於四月二十三日,起駕返回京師。
回京後已是五月,為求速戰速決,乾隆遂命福康安趕赴甘肅鎮壓民變,授參讚大臣,會同將軍阿桂共同任事。
上朝歸來後,福康安當即命人收拾行裝盔甲,準備次日出發,看著明珠憂慮卻默然的麵容,他撫上她臉頰,輕歎道:
\"這次是去鎮壓民變,並不安穩,我不好帶你同去。\"
如今的情勢,她心知肚明,是以才看著她們為他收拾,忍著不說話,直到他過來,這對望,倒令她越發不舍,\"我不想跟著你,成為你的負擔,可是……\"
\"可是什麽?\"
明珠自問不是矯情之人,這次分離卻是真的難受,\"自去年歸來至如今,你在外辦公的日子比在家多。時常留我一個人,真不習慣。\"
\"所以呢?\"他期待著她的下文,她卻閉口不言了。
\"什麽?\"
明知故問,福康安撇嘴一笑,\"你知道我想聽什麽。\"
他明明心裏清楚,卻偏要她說出口,戀戀不舍之辭,醞釀在心底是痛苦,難道宣之於口,就會輕鬆麽?\"我……舍不得你走。\"
似乎並不是如此,看來說與不說,皆是堵!
\"你以為,我就舍得你?\"她難過,他不能跟著傷感,逗她開懷才是他做丈夫應盡的責任,是以故作輕鬆地拍著她肩膀安慰道:
\"這不是特殊狀況嘛!不過你放心,我看皇上那意思,是想讓我做那陝甘總督,待我平了叛亂,安穩做總督時,必會派人回來接你去甘肅。你就乖乖在家,等我好消息!\"
既如此,她也不好再說什麽,被他擁進懷中的她緊緊地摟著他腰身,閉眸感受他的溫度,珍惜這臨行前一天的相處。
這一夜,第一回過後,福康安平躺著,胸膛還在劇烈地跳動著,激烈戰果的餘溫自然難以消退,明珠又主動擁上他,手指在他身前不舍地輕繞著,
起初他以為她在畫圈,後來感覺到她應該是在寫字,便也不低頭去看,隻伸出臂膀,讓她枕著,問她在寫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