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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正直之人

  禦前心理師最新章節

  午後風雪,柏靈離開了汪蒙的營帳,緩緩向縣衙而去。


  這一路她看見官差正在挨家挨戶地敲門,有幾次柏靈駐足聽了一會兒,從支離破碎的言語裏拚湊出了他們在做的事——官差正在依次告知百姓收拾行李,最遲明早上路。


  柏靈不忍去看。


  即便在平京時也是這樣,每年夏天和冬天,都有一批熬不過的老人要在酷暑或是嚴寒中死去。


  更不要說是在兩頭望——在即將到來的長途跋涉之中,又有多少人會直接臥於風雪。


  方才與汪蒙的對話,這一路一直在柏靈的腦海中回響——


  “那汪副將你直接告訴我,保留私人書信到底是什麽罪過?僅僅是因為在眾人踏下一萬隻腳的時候,有人沒有跟上去踩一腳,就等同於此人也有謀反之心?”


  “鬆青,你冷靜一點。”


  “我不明白!當初石猴鎮村民遇險,汪大人為了那百來人大周百姓的安危,甘願讓薛子平與我冒險營救,如今兩頭望的上千百姓要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天氣裏遠徙,怎麽您和邵縣令就都能這樣無動於衷?”


  “要救人,也要帶腦子。”汪蒙目光深邃地看向柏靈,“鬆青既是從平京來的,應該不會不知道當今朝廷最忌諱的兩件事吧。”


  “……哪兩件事?”


  “沁園餘孽和宋氏逆黨啊。這兩樣,但凡沾上便是甩不脫的汙點。有賴先帝與當今聖上聖明,登基之初便當眾焚毀了內宮所藏的、所有與此相關的奏疏和密函,更是下旨,讓所有官員、鄉紳也清掃庭院,把舊日的瓜葛都焚毀殆盡,除了少數與二黨有直接聯係的逆臣,一切既往不咎。這已經是皇上為了平息臣民之間的相互攻訐,做出的最大退讓了。”


  “……”


  “邵寬再不懂事,也不該將書信留到今日,念宋黨的知遇之恩,便是不念當初聖上網開一麵的皇恩。”汪蒙低聲道,“這事真要是被捅破了,除了皇上,現在誰也救不了他一家的性命。”


  “汪副將……”


  “我懂你現在的心情,我一早也已經和邵寬談過,反正曹峋設計陷害在前,他不如就一口咬定,這些書信也是曹峋偽造的,他到時也禦前陳情,和宋家父子劃清界線便是了。”


  柏靈怔了一下,“這也是個辦法,邵大人怎麽說?”


  汪蒙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麽意思?”柏靈追問,“邵大人覺得這個辦法不可行?”


  汪蒙神情複雜,沉吟片刻,“他說,他自知宋伯宗父子罪大惡極,也是罪有應得,但要他完全不顧師徒名分,去禦前痛斥恩師,他辦不到。”


  ……


  縣衙如今已是曹峋的地界。


  柏靈穿庭過院時與他打了個照麵,甚至微笑著寒暄了幾句。


  談笑間,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一分為二。


  一個我露在人前,管他遇人遇鬼,都可談笑風生;


  一個我隱於人後,每當逢此虛與委蛇的時刻,都像是在鈍刀子割肉一般地受刑。


  曹峋知道她一早便去了軍營,有意從她這裏打聽口風,柏靈撿了許多不重要的細節,講得繪聲繪色,叫曹峋不時發笑。


  分別前,柏靈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我回來時,看見許多官差在挨家挨戶敲門,不知曹知府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曹峋略略舒眉,“他們連這個都沒告訴你呀?”


  “……我原先去時沒留意,也沒專程問過。”柏靈笑道,“或許也不是有意隱瞞吧。”


  “明日邵寬就要帶百姓出城了,”曹峋撚須笑道,“這牛脾氣真是……為了和本官置氣,竟是連這點臉麵都不顧了。”


  “出城?”柏靈顰眉,故作疑惑,“去哪裏?”


  “鄢州啊,”曹峋答道,“這數九寒天的,攔都攔不住,本官已經急奏報給京中和涿州的常將軍了。”


  “攔不住?”柏靈看向曹峋,表情單純,“曹知府怎麽會攔不住呢?”


  曹峋垂眸,笑了一聲,“他畢竟是這裏的父母官,我們還是要尊重地方上的意見。”


  與曹峋分別後,柏靈站在原地目送這位知府大人的背影遠去。


  她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而後消失。


  慢慢在雪地裏趟回自己的屋中,這一路,柏靈又一次領悟了這件事情裏的輕重緩急。


  等回到屋中,將這些一一講述之後,李一如也漸漸領悟過來。


  “看來,曹峋是在以邵寬舊日的書信要挾,他要徹徹底底斷了邵寬的仕途,甚至是要了邵寬的命,這位邵大人受製之下,為保全家人,隻能任由擺布……”少年顰眉,“這……也太慘了。”


  “慘嗎。”柏靈的整張臉凝固著,沒有一點表情。


  李一如怔了一下,“不慘嗎?”


  “他怕累及家人,甘心受曹峋擺布,帶一眾百姓北遷。”柏靈淡淡道,“不要說金兵會不會半路動手劫掠了,總共不到百人的協兵,百姓中婦孺又多……真要是離了兩頭望,這批百姓裏,可以平安抵達鄢州的……能有一半麽?”


  “不過戰事在前,邵大人即便因此革職,甚至殺頭,也隻是他一人辦事不力的罪過,毀了前程,丟了性命,家人總是保住了吧。”


  李一如忽地顰眉。


  這是他尚未想過的。


  或許是因為昨夜曾經在這個屋子裏左右為難的邵寬是個活生生的人,而百姓始終是一團抽象的概念,而今柏靈忽地提出“折損過半”的可能,在冰冷的死亡麵前,這些所謂的戶數和人數,就好像忽然又從數字變回了一個個同樣鮮活的人。


  這個想象讓李一如忽然感到一陣顫栗。


  “在禦前痛斥恩師,辦不到;豁出全家性命和曹峋鬥個魚死網破,也辦不到;犧牲治下的百姓,就能辦到了。”柏靈笑了一聲,“舍不得弄髒自己的手,又不甘心連累家人赴死……這位邵大人,果真是正直極了。”


  “二哥再去和汪副將說一說呢?”李一如開口,“他應該不會見死不救吧,或者加派兵力護送百姓北遷?”


  “汪蒙的八千軍旅現在是守城的主力。”柏靈低聲道,“動誰也不能動他。”


  “那……現在我們能做什麽?”李一如的神情凝重起來,“我們應該能做些什麽吧?”


  柏靈沉默良久,看向少年,“……和固勒一起回涿州吧,你們今晚就走。”


  “什麽?”


  “我一直算著日子呢,京裏給金人的答複,這兩天怎麽著也該到了。”柏靈低聲道,“……不出三日,兩頭望必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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