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去意之堅
這天夜裏,陳翊琮再次站在了沁園的門口,他望著高處老舊的“沁園”二字,心情久久不能平複。
盧豆有些不解地上前,“皇上?咱們現在是……”
陳翊琮收回了目光,低聲道,“去通傳吧,朕來了。”
夜間的沁園一片沉寂。
這幾日裏,因為自己的封禁,沁園裏甚至沒有來得及雇仆從,地麵上的積雪還保持著它本初的樣子,除了盧豆留下的那一串腳印,再沒有其他痕跡。
陳翊琮走在這寂靜而寒冷的庭院中,腦海中卻始終停留在傍晚時發生在柏靈小院中的畫麵。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衡原君的偏院。
衡原君依舊沒有來得及出來迎接,此刻他剛剛走到院門口,見到陳翊琮,便俯身跪下行禮。
陳翊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平身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近屋中。
看得出來,衡原君這裏用來取暖的炭應該是已經用完了——屋中生起的炭盆是新燒起來的,且那些兩側鐫刻著暗紅色花紋的條炭,明顯是養心殿的專供。
陳翊琮掃了一眼屋子,“今天這裏就你一個人嗎?你的那個侍衛呢?”
“入夜之後想喝一種鬆針。”衡原君笑道,“家裏已經沒有了,所以讓他出去找找。”
“哪種鬆針?”
“麓州鬆針,”衡原君輕聲道,“一般是產自麓州和蜀州邊界的山林裏,最近平京的茶行也陸陸續續上架了……”
陳翊琮冷哼了一聲,“……朕說了不準踏出沁園一步,你就這樣當耳旁風嗎?”
衡原君笑起來,他輕聲道,“要是今晚喝不上這茶,臣就不活了,也不勞陛下動手。”
“你哪兒來的錢?”
“韓衝的俸祿。”
“他給你當差,你還要花他的錢?”
“他願意。”衡原君坦然答道。
“……簡直無恥。”陳翊琮甩袖說道。
“韓衝的命是臣的恩師救下的,”衡原君笑了笑,“恩師將他留給臣,那他這條命,也就是臣的。”
陳翊琮稍稍有些意外——他知道衡原君口中的“恩師”,其實就是自己的外公,甄以疏。
陳翊琮從來沒有見過甄以疏,但外公在他心中一直立在一個很高的位置,母親甄氏曾經和他講起過一些關於外公的軼事——譬如當年他是如何一點點將持家主事的本事交給女兒,又是如何與甄氏對辯朝堂舊事……
“但皇上不用擔心,”衡原君輕聲道,“臣這幾日確實什麽都沒有做……韓衝能出府,也是因為除了給我當差,他還兼有北鎮撫司的舊職,這幾日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那裏,行蹤陛下可以去查。”
陳翊琮冷冷望著他。
衡原君淡然笑了笑,“不過,皇上今日來,應該也不是為了這些舊事吧。”
他再次咳了幾聲,而後慢慢坐在了近旁的坐塌上。
“朕看到你給柏靈送的棋譜了。”陳翊琮冷聲道,“你到底在玩什麽把戲?”
“什麽……‘什麽把戲’。”衡原君輕聲問道,“皇上可否,把話說得再明白一些。”
“你假惺惺地把棋譜送去給她,博她的信任,背地裏呢,又跟朕汙蔑說什麽她要離京,要逃走,”陳翊琮微微眯起了眼睛,“你究竟想對柏靈做什麽?為什麽要這樣針對她!”
衡原君輕聲開口,“柏司藥要走這件事——”
“朕不信她會走!”陳翊琮厲聲打斷道,“朕今天是來問你,你這樣陽奉陰違、包藏禍心,到底是想做什麽!”
衡原君微微舒眉。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慢慢思索著應當怎樣回答。
良久,他才垂眸輕歎,“那不是包藏禍心,陛下。”
“那本棋譜是臣親手寫下的,您既然看過了,便應當知道那也是臣的心血之作……臣不會拿這樣東西,當兒戲。
“送她棋譜,是真心的。”
衡原君望向了陳翊琮。
“……至於說,將她的出逃告知陛下,臣也有自己的理由。”
“真心,”陳翊琮皺起了眉,“你有什麽真心?”
“在這三年裏,柏司藥一直是個極好的學生。”衡原君笑著道,“不畏難,肯鑽研,心思細膩,態度又誠懇。能教這樣的弟子下棋,是一樁樂事。且臣自己也從中領悟到許多……從前不曾想過的事情。
“所以《清樂集》一經編成,臣就立刻讓韓衝送了過去……”
衡原君說得很慢。
每說一兩句,幾乎都要稍稍停一停。
“但你一直堅持柏靈要走,證據呢?”陳翊琮冷聲道,“證據在哪裏?你和朕說這件事的當天夜裏,朕就派人去查過了,什麽柏農安家的柴房後麵放了行李——根本沒有!
“他們那一日去何莊的驢車朕都已經找到了,兩個人除了一筐背簍,根本就沒有帶任何行李!”
“皇上,韓衝那一晚見到了,便是見到了,臣相信他。”衡原君輕聲道,“不過正如皇上所言,臣在當下,確實隻有捕風捉影的消息,沒有任何實證……”
陳翊琮怔了一下,正要反駁,又聽得衡原君道,“若不是那夜臣意外派韓衝去送棋譜,臣也不會起疑。
“然而當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臣倒推著想想,才覺得一切合理。
“以柏司藥冰雪聰明,就這麽隔靴搔癢地查,大概也查不出什麽明顯的線索。臣又深居簡出,自然難以拿出什麽憑證……無非是想到昔日的舊信,再想想這些年和柏司藥的相處,自然也就明白了柏司藥去意之堅。”
陳翊琮固執地微沉了下頜,“……朕不明白。”
“真的嗎,”衡原君笑了笑,“即便是臣,這些年與柏司藥相處下來,都時常能在她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皇上卻……看不出嗎。”
陳翊琮的眼睛陡然睜大,目光中旋即覆上了一層冰霜。
他隱隱覺得,衡原君似乎也覺察到了一些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想法。
這三年來,每個知道三希堂那個夜晚發生過什麽的人,都對此緘口不言——那是皇帝不可觸碰之痛。
一時間,少年陷入沉默,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因為震驚,還是因為惱怒。
然而衡原君表情依舊淡泊。
“這宮門似海,倘若像她那樣的女子都不能得以善終,柏司藥又怎麽可能……留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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