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椅上坐得越久,陳翊琮就越明白,想要避開所有人的注意,不著痕跡地安排一件牽涉眾多的大事有多不易。
一方麵,他的大部分行為都會在內宮留下痕跡,而另一方麵,許多調令的派發流程極為複雜,他當然也可以一道聖旨直接下令,無視所有的既有規則,但實際運作起來,這就更加不可能避開內閣以及諸多朝臣的耳目。
然而,陳翊琮明白,這一切並非是不可能做到的。
因為建熙帝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無聲無息地在京郊組建了一支五千人的守陵軍和一支神機營。
這件事孫北吉不知道,張守中不知道,甚至連母親甄氏都未曾聽說過。
可惜皇爺爺已然長眠,他無法再給陳翊琮任何具體的指導。
孫北吉和張守中為人臣子,即便有這樣的手段,也絕不會將它教授給君上。
而眼前這個,被母親視為極大威脅,以至於需要被“終身囚禁在沁園”的衡原君,顯然在這件事上頗有經驗。
重組見安閣是一隻餌。
陳翊琮實在很想看一看,衡原君到底會給出一個怎樣的答案。
後半夜,當衡原君踏出養心殿的大門,他看見許久不見的韓衝站在外頭,夜風呼號著吹起兩人的衣擺,亦吹來星星點點的夜雨。
兩人都沒有開口,韓衝打起傘,隨衡原君一道踏進了夜色之中。
……
次日一早,天空中布滿了陰沉的雲翳。
昨夜的一整晚細雨在地麵上凝成了一些輕薄的冰麵,人踩在上麵冰就碎了,濺起淺淺的泥水。
柏靈提著一個籃子等在沁園的門口,她似乎來得有些早了,以至於今天給衡原君打掃院子的宮人們還沒有來。
門忽然自己打開了一條縫。
“柏司藥,你來了。”
柏靈微微覺得後頸發涼——這個聲音她永遠都不會記錯,是韓衝。
“韓大人……?”柏靈眯起眼睛,“你怎麽——”
柏靈實在有些驚訝,韓衝早就被刻意從衡原君身邊調離了,據十四的說法,這幾年皇上甚至有意出派他去到附近的州府辦差,他似乎真的再沒有進宮一趟。
那為什麽現在會出現在沁園?
——今天十四可沒有和她一起來!
韓衝的身影從門縫中消失,下一瞬就從宮牆上翻躍出來,落在了柏靈身前。
柏靈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
韓衝沒有看她,而是徑直走向了布滿鐵鏈的大門,他隨意地取下掛在門栓上的鎖鏈,柏靈這時才發現,這些鐵鏈並沒有像先前一樣真正鎖上,而是在一旁像繩子一樣纏成了一處活結。
“司藥請。”韓衝聲音冰冷,他推開了沉重的木門,鐵鏈與門扭轉的軸承一道作響。
金屬的碰撞交疊著“吱呀——”的摩擦,隱隱讓柏靈覺得有些不安。
院子裏,衡原君一如既往地坐在榕樹的寬葉下。
冬日的綠榕沒有落盡它的葉片,但顏色也和柏靈院中的那棵桂花樹一樣轉向墨染似的深翠,衡原君仍舊是他的那身寬袍大袖,肩上披著一層軟和的皮草。
在他身前,棋盤早已備好。
柏靈在門口猶豫了片刻,還是像往常一樣走到了衡原君的對麵坐下。
在柏靈的坐席邊上,衡原君特意添了兩座暖爐,這也全是因為柏靈怕冷,而衡原君又執意要在院中對弈的緣故。
一見柏靈,衡原君淡淡地笑了,“等了很久嗎?”
“沒有。”柏靈答道。
說著,她低頭收起了自己鬥篷的衣擺,免得落座時衣角掉在地上惹灰。
這三年來,衡原君陰差陽錯地成了柏靈的圍棋師傅——在陳翊琮的刻意孤立之下,沁園短暫地熱鬧了一陣就再次歸於死寂。
這一次,有甄氏的助力,衡原君與外界的聯係被切斷得更加徹底。
也隻有柏靈一個人,可以借著下棋的緣故時不時出入這裏,這既是陳翊琮對她的一點縱容,也是少年皇帝在沁園安插的一道眼線。
不過衡原君不大在乎後者,因為和柏靈的相處實在很有意思,柏靈擅長聆聽,更擅長接話和反詰。
當初在離承乾宮不遠的宮道上第一次見麵,衡原君就覺得柏靈身上有一些令他倍感親切的氣質。
——早慧,好學,懂得應變,又在某些細枝末節上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固執和堅持。
與她下棋,又借下棋去談其他的事情,時常讓衡原君覺得似乎時間倒轉——而他亦有機會,勢均力敵地和某個熟悉的影子展開爭辯。
衡原君看了一眼柏靈手中的籃子,“帶了什麽來?”
“是一些新采的荸薺。”柏靈將籃子放在了兩人的身旁,“今早有鄉民送了好多應季的農貨到我們家裏來,我想著你這段時間一直在咳嗽,就給你撿了一籃子。”
衡原君有些好奇地揭開籃子上鋪著的棉布一角,兩指拈起一顆算盤子似的荸薺果。
“原來是‘烏芋’啊……”衡原君輕聲道,“謝謝。”
柏靈餘光望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韓衝。
“……不客氣。”
兩人不再多說什麽,各自打開了身旁的棋簍,柏靈執黑,衡原君執白,這是他們最近新換的規矩,衡原君先在棋盤的四個星位上放上了黑子,作為對柏靈的讓子。
兩人之間對讓子的約定非常明確——早先衡原君讓出十三子,兩人對弈、複盤,直到柏靈能在對手讓出十三子的前提下,連勝五局。
連勝五局,之後就向上晉升一階,衡原君從讓出十三子,減至讓九子,
從九子開始,一子一子地往前推進。
棋盤上的對陣廝殺,圍追堵截,衡原君沒有藏私,他帶著柏靈以名局打譜——那些曆史上有趣的弈局都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腦中,他信手拈來。
從十三子縮減到四子,便是這三年來在衡原君的指導下,柏靈增長的棋藝。
不過今天的對弈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沉默。
良久,柏靈終於先開了口,“……韓大人回來,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夜。”衡原君如實答道。
“皇上的旨意嗎?”
“當然。”
“真厲害,”柏靈望著棋局,不一會兒,她拈子落在棋盤上,“到底是……掙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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