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鴛的指甲幾乎扣進了肉裏,目光不可抑製地死盯向傳報聲的方向。
還有比這更壞的情況嗎?
而今眾目睽睽,就算人們嘴上不說,心裏也免不了會把娘娘和林婕妤放在一起比對。
如果娘娘能早些過來,至少還有幾分先入為主的印象……
一想到這裏,寶鴛隻覺得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要是時間往前十年,放在娘娘還十七八歲的時候,林婕妤還敢像今天這樣囂張?莫說這樣公然穿著相像的衣服,隻怕是連在屈氏身旁站一站,也要讓她自慚形穢好一陣。
“娘娘來了。”柏靈輕輕踮起腳,笑著說道。
人群已經再次熱絡起來。
四處都是低聲的耳語和調笑,對這位四次尋死的貴妃,許多新入宮的新人幾乎都沒有見過。
貴妃屈氏是活在傳說裏的人,不論是她往昔驚為天人的美貌和舞姿,還是她這半年來鬧出的風風雨雨。
“終於肯出來見人了。”
柏靈聽見近旁的一個女聲輕輕地與身旁女眷咬耳朵。
“我上次去承乾宮探望過,隔著紗帳都能看出人不行了。”
那人接著道。
四下一片“嘖嘖”聲,有人接道,“是嗎?”
“可不是,女人這一生孩子啊……”那女聲哼了一聲,“就人老珠黃了,你就是顆夜明珠,也一樣變成死魚眼睛……”
這話顯然也落進了寶鴛的耳中——因為她的肩膀已經因為強忍的怒火和不平而微微發抖。
柏靈輕輕挽住了她的手。
寶鴛側目瞥了柏靈一眼,將她的手輕輕推開,“我沒事。”
先引入眾人眼簾的是一串燈籠,它們被穩穩地擎在宮人們的手中,如同在空中漂浮而來的水燈。
建熙帝已然起身,向著屈氏的方向緩步而去。他也與所有人一樣,都引頸望向燈籠後的人影。
貴妃和寧嬪兩人彼此相扶著慢慢出現在眾人的視野。
屈氏的步子走得很慢,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不遠的地麵上,一旁寧嬪則目光灼灼地平視著眼前的一切。
“我、我有點……”
“不怕。”
寧嬪衣袖裏的手握緊了屈氏的。
力量傳來,屈氏深吸了一口氣,也緩緩抬眸向前望。
建熙帝已經走近了。
許多人的目光也影影重重地交疊過來。
不遠處的寶鴛忽然鬆開了一直狠掐著指尖的手——屈氏今晚並沒有穿那件紅色的褙子,而是換了一身金青色的對襟襦裙。
金青色的衣裙在夜色和燈火的雙重映照裏,呈現出一種質地透亮的寶藍色。
貴妃的頭上一件金飾也無,隻剩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其間,先前高高梳起的發髻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柔和低垂的圓髻燕尾。
不少人都略略皺了眉,就算今晚真的隻是宮內的一場家宴,貴妃的這副打扮也未免太隨性了一些。
這簡直是拿宮廷當作了自家的後院。
“皇上。”寧嬪和貴妃一起行禮。
建熙帝什麽也沒說,隻是緩緩走近,拉起屈氏的另一隻手,輕輕夾在了自己的臂彎中。
從石板路到遊園會正席的這段路,這三人走得特別漫長。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所有人也都看見那個傳聞中的美麗女人略有些鬆弛的皮膚、嘴角的法令紋……還有許許多多她青春不在的細節。
這半年的臥病不起讓屈氏身上原本勻稱的肌肉線條全部消失了,她瘦了一大圈,最明顯的地方是脖子,那裏略略耷拉的皺紋直接暴露在外,她竟也沒有選件立領的上衣擋一擋。
“朕好久都沒看見你了。”建熙帝低低地說道,“你今晚能出來走走,朕很高興。”
屈氏低頭笑了笑。“臣妾老了。”
建熙帝回望著她,隻覺得心潮中湧起萬般柔情。
他輕輕捏了捏屈氏的手,也笑了笑,“……朕也老了。”
這一聲感歎聽得一旁專事記錄帝君言行的宮人微微一怔,連筆都一時停在那裏。
屈氏這時才緩緩地抬起頭,那雙眼睛落在建熙帝身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一晃都十一年了……”
建熙帝歎了一聲,把屈氏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不說這些了,咱們去看煙花。”
眼瞅著建熙帝領著貴妃入座,賈遇春那頭適時地燃起了煙花,在一聲一聲直衝雲霄的倏倏聲響和頭頂一道道驟然炸開的璀璨星光下,賈遇春隻覺得渾身發涼。
他在角落裏一直凝視著今晚的建熙帝。
一波又一波的如花美眷像流水似的從兩人身邊經過,建熙帝幾次開懷大笑,但握著屈貴妃的手就沒有鬆開過。
屈氏坐在那裏,時不時與一旁的寧嬪說話,更多時候則是一臉漠然地望著什麽——夜空?星鬥?還有桌前的酒杯,抑或是某處忽然傳來歡呼聲的人群……
她雖然已經漸漸開始衰老,但卻依然有著所有漂亮女人與生俱來的殘忍天性。因為知道自己勝券在握,所以就在一旁冷眼看著一群又一群的年輕美人上來白費力氣。
賈遇春掏出汗巾,擦了擦額頭的涔涔冷汗。
“累著了吧。”
一個略有些蒼老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驚得賈遇春猛然一個心跳,回頭才發現是黃崇德。
“幹爹!”賈遇春連忙彎下了腰,“您有事找兒子?”
“沒事,皇上讓我也四處轉轉,我看你在這邊盯著,就來看看。”黃崇德說話的聲音很慢,總是帶著一副長者的仁慈。
賈遇春的背彎得更低了。
“你忙吧。”黃崇德揮揮手,正要轉身,賈遇春忽然發自肺腑地喊了一聲“幹爹!”,然後對著黃崇德跪下磕了個頭。
“這是幹什麽。”黃崇德淡然道。
賈遇春也不解釋,“兒子先前孟浪了,等今晚回去,請幹爹責罰!”
黃崇德笑了笑,上前把賈遇春扶起來,仍是什麽也不說地轉身走了。
……
柏靈一個人站在一棵無人觀賞的曇花盆景前。
今晚最令人恐懼的事被消解於無形,雖然寶鴛還沒來得及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她已經把開心全然地寫在了臉上。
在最初的煙火開幕結束之後,寶鴛破天荒地和柏靈說她可以去園子裏逛逛。
事實上各宮裏的年輕宮人已經在院子裏玩開了。他們半是在玩,半是在捧起燈火下熱鬧的氣氛——建熙帝喜歡聽到這樣的笑鬧,而這已然被賈遇春考慮在了今晚的遊園會設計裏。
“十四,”柏靈回過頭,望向不遠處站在陰影裏的人,“你能來看看嗎,這花還要多久能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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