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圓月如鏡,高懸在幽靜深邃的天幕,銀輝宛若流水傾瀉而下,照到那一片梧桐林上,被桐葉剪成細碎的光斑。
晚風輕輕拂過,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涼得有點懾人。
這條路多少年沒有人走過了?
一名婦人抱著個黑色罐子一步一步朝山頂而去,眉目間雖然已有老態,但看得出身手還是很矯健的。
路過那片梧桐林的時候,婦人稍稍停頓了一下,看向不遠處。
梧桐樹影包圍的地方,一塊石碑靜靜佇立,周圍落了些桐葉,但是不難看出有打掃過的痕跡。
當年經過這裏的時候,這片桐樹林已經變得荒涼了,如今枝繁葉茂,不難猜出是誰長年在打理。
看來,她還是經常過來啊。
婦人笑了笑,繼續行路。
半個時辰後,站在山巔,她的身體已經開始不自覺地顫抖,不知道是因為爬得虛脫了,還是因為時隔數十載,再來到這裏,太激動了。
桐山之巔,陰陽頂。
這個地方,發生過太多事了。
一個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本來有機會回到屬於她的世界。
就是在這個地方,也是這樣的一個晚上,因為他,選擇了留下。
“後悔了嗎?”
身後傳來聲音,婦人回首看到來人,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一樣。
“想不到我們幾個人經曆了這麽多,最先走的,竟然是他。”曾經他以為,他那麽厲害,怎麽的也是死在他們的後頭。
“人生無常,誰也料想不到。”
“那你呢?跋山涉水來到這裏,後悔了嗎?”
“後悔什麽?”
“當年明明有機會的,你卻沒有回去。”
“為什麽要後悔?我走了你們都會死的,我怎麽舍得讓你們死呢?”她揚嘴笑了笑,現出一抹調皮的模樣,恍若當年。
“不是不舍得他吧?順帶不舍得我們。”男子撐開扇子,裝模作樣搖了搖。
“夜晚冷,你一把老骨頭了還裝什麽風流倜儻。”婦人眼中滿滿的鄙夷,這麽多年了,真是一點都沒變。
懷裏抱著的黑色罐子在月光的照耀下現出慘淡的色澤,揭開封口,蒼白的手伸進去抓起一把骨灰,輕輕灑下,任風吹散它們。
男子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她,一把一把,將罐子裏的骨灰全部撒盡,然後看著自己蒼白的已經開始有了些枯萎現象的手,漸漸開始抽搐肩膀。
三十年前,她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裏,為了一個另一個她沒有完成的任務。
山河動蕩,一晃數年,江山終於安定的時候,便是她的歸期,但最終,她留了下來。
“慕容,你記得嗎?當年,當年那個傻瓜跟我告白,我在這裏答應了他。”
“梓齡……”被喚作慕容的男子輕笑,道:“我以為你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早就忘了那個世界的東西了。”
沐梓齡不理會他的打趣,低頭看著山下,嘴角劃過一絲狡黠。
“喂,你跟我出來了,你家那位知道嗎?”
“她……”慕容剛想展示一番男子氣概,忽然頓住了,眯著眼狐疑地看著她,退後了兩步,問道:“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大小姐千裏尋夫來了。”
慕容回頭一看,差點沒一失足從這裏直接摔下去。
這麽多年了,怎麽一點都不消停,自己追出來也就算了,他,慕容家的寶貝孫娃子喲,哪能這般折騰。
看著慕容慌慌張張趕緊上前去的樣子,沐梓齡再次笑了,笑意直達眼底。
抬頭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還沾著骨灰粉。
東方,你看,今晚的月亮和那時候一樣呢;
東方,你看,他們兩口子就這麽鬧了三十年了呢;
東方,你看,這麽長的路,我一個人把你帶到這裏來了呢
東方,你看,以後這麽長的路我要一個人走了呢……
下方傳來慕容的叫喚聲,說是讓她一道下去,皇宮來了馬車,要把他們一起接過去。
好久沒有見到寒澈和納蘭了,等會見到她一定要告訴她,她師父的墳前又多了好多落葉,還是考慮一下砍掉幾顆梧桐吧。
最後看了一眼四周,她拾起罐子,匆匆跟過去。
到了半山腰遠遠看見山下的馬車,沐梓齡就禁不住暗歎,八匹寶馬拉著,這哪是什麽馬車,簡直就是房車!這接個人的隊伍簡直堪比儀仗隊!
上了馬車之後才發現原來不隻他們幾個人,西門和莧兒也在,本來兩人挺熱絡的,看來進來得不是時候。
“北冥他們呢?該不會是老的都走不動了吧?”慕容哈哈大笑。
南宮白了他一眼,道:“你有病吧?就住在隔壁,你前幾天不是還看見她嘛!人家幾十歲了照樣可以用繡花針把天上飛的鳥打下來給孫子烤著吃,你看看你,成天躺在院子裏給我裝死!”
滿車人頓時哄堂大笑,看來世界上能治得住他的人,也隻有她了。
皇宮裏張燈結彩,搞得跟過節似的,不知道是平日裏就這樣奢華,還是因為他們來了,不過依她的品行,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玉盤珍饈,美酒佳釀,一大桌人圍在一起。
高高在上的女皇帝沒有了架子,仿佛回到了從前,大家喝酒聊天的時候。
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悄悄從你身邊一點一點溜走,不留下一丁點痕跡,等你回過神來,隻剩下枯槁。
三十年了,大家仿佛都變了,又好像一點都沒變。
本來圓圓滿滿十個人,已經走了一個了,他們這些現在聚在一起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一個個悄悄地走了。
沒有猜酒拳,沒有行酒令,就這樣一邊聊著,一邊喝著,然後就著桌子,沉沉睡去,一如三十幾年前在北冥莊院的時候,喝醉了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沐梓齡笑了笑,那個時候啊,她還不認識他。
那時的她還是個小姑娘,喝醉了跳到桌子上,說了些什麽已記不得了。
沉沉睡去,迷迷糊糊間,似乎夢到了當年。
這個夢很長很長,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開始夢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