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夜入承道殿(下)
又是這般誇讚。
老真人的語氣卻有著莫名的感慨,使柳元正隻是低著頭,目光凝聚在棋盤上,不知該作何回應是好。
他從未見過有如老真人這般氣息淵渟嶽峙一樣的人物,安文子掌教比之不如,西行路上禪宗諸長老比之不如。
閃念之間,少年似是想抿抿嘴,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來,隻是念頭牽動,通身的氣血仿佛變得冰涼,少年整張臉都十分僵硬。
於是,他隻好低垂著頭,在老真人悠長的歎息聲中,繼續凝視著棋盤。
未及少年這裏心中多做雜想。
一卷泛黃的道書被老真人放在棋盤森羅交織的棋子上麵。
少年隨即望去。
《陰陽渾煉密篆要旨》
正凝望著道書上的古篆文字,便聽得老真人蒼老的聲音響在少年的耳邊。
“你能創法,很好,奉經入宗那一日,安文這孩子也已經嘉獎於你,如是諸般,便也不複贅言,隻是依著我來看,那一十七部道書,固然於你有所裨益,卻也難直指關隘處。
若想你這法脈繼續開創下去,最好的辦法,其實是傳你嶽霆峰一脈兩部根本仙經,隻是規製在前,唯親傳道子能修仙經,便是老夫也不好壞了規矩,提早傳你,說來無非先後之事。
待你擢升吾宗親傳道子,兩部仙經,自然是能夠見得的。另有一物也對你大有裨益,便是陰陽合煉秘法,然則你走殊途,便是老夫也說不準,來日裏,你到底是另辟蹊徑,還是殊途同歸。
若是殊途同歸,仍要追溯到太陰、太陽兩部雷道仙經上麵去,自然便也會承襲陰陽合煉秘法,但你若是要另辟蹊徑,便是仙經也隻是印證之法門,那陰陽合煉之秘法,便也與你無緣。
說句心裏話,我還是希望你這孩子能做出另辟蹊徑之舉,在吾宗五雷六經之外,再開一通衢法脈出來!如此方可壯我仙宗底蘊,當然,這話我說來,做不得數,你也無需許諾,一切盡看日後。
但到底是有所思量,老夫想來想去,還是將這部昔年所書手劄贈予你罷!當年老夫開宗立派,嶽霆一脈兩部仙經具是仙鄉賜下,可這陰陽合煉之法,卻乃老夫獨創!
秘法你今日還見不得,但這部手劄,卻是昔年老夫創陰陽合煉秘法之時,所思所想,諸般念頭,匯成道書一卷,之後許多年裏,又時常考量更易,如今便算是傳到你手裏了,望你善用。”
聽得老真人這一番話,少年亦是動容。
隨即,柳元正雙手捧起道書來,遙指眉心,俯首一拜。
他拜得很是用力。
心緒翻轉之間,他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隻是話到嘴邊,卻盡數失語。
自幼年時得《心竅玲瓏篇》,柳元正自忖向來是靈醒之輩,未料想也有這番愚拙時刻。
待得柳元正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卻見棋盤上,又被老真人擺上了第二部道書。
這部書看起來,更為古舊,不知書卷泛黃,其上更是布滿斑駁痕跡。
仔細看去,道書無名。
“立宗許多年,少有如你這般喜好弈棋的晚輩,元易你有所不知,老夫少年時,亦有此等喜好,這書中所記……乃老夫少年時與師尊對弈棋譜,這部道書卻舍不得送與你,隻是借給你看,等你棋道有所長進之後,記得再還給老夫。”
聽得此言,柳元正反而愈顯局促,到底他還是應下了,悶聲點了點頭。
“是。”
少年複將兩部道書恭敬的攏在袖袍中,收入了乾坤袋裏。
老真人又是一番悠長的歎息聲音。
不知他是在感懷自己年少時的歲月,還是在感懷那位飛升仙鄉的左道宗師。
少年抿了抿嘴,想著高懸於靈台之上的《玄霄秘策》,想著這部左道宗師所著仙經,一時間,竟有光怪陸離的奇異之感。
未及他多有恍惚,少年的餘光便見老真人的目光中多有疲憊。
渾濁的眼眸緊閉,數息之後複又睜開。
“元易,今日便到這裏罷,好生修行,也別落了棋道,你是個好孩子,等日後有暇,再喚你來弈棋。”
老真人的聲音中也滿是疲憊。
少年不做多想,聞言恭敬起身,將身前棋具一手,便躬身告退了。
……
緊閉的殿門在吱呀聲中洞開,又緊接著在吱呀聲中緊閉。
老真人閉目養神,似是已經沉睡過去。
隻是四麵牆上,香燭的焰光不斷的跳動著,空曠的道殿之中似有風起,映得原地老真人的身影愈顯明滅不定。
不知何時,老真人渾濁的眼眸再度睜開,望向道殿一角,未曾被燭光照耀到的陰幽角落。
“師姐修得《太陰垂幽曆劫雷經》,已然有神髓了。”
蒼老的聲音在空曠的道殿之中不住的回響。
緊接著,宗萱道子的聲音從道殿的角落之中傳出來。
“你不該見他的。”
聞言,老真人忽地咧開嘴嗬嗬直笑,像個老小孩一般。
“祖師見門徒,天經地義,有何不可?況且,師姐,我已見過他了。”
回應老真人的是角落中長久的沉默。
好一會兒,方聽得宗萱道子話音一轉。
“你以九宮飛星困鎖在這道殿之中,緣何不想及飛升之事?西行劫運終了之時,本該是你大好機會。”
“師姐為何要轉劫臨凡一行?”
“他老人家不在塵世,你便想著跟我鬥嘴慪氣?”
一時間,老真人笑的更像是個頑童了。
“滅佛、滅妖,這是大爭之世,我不知師姐和師尊在謀算些甚麽,你們不告訴我,我隻能這樣一點點去猜。”
“元道!”
“師弟在。”
“你得記住,你是左道宗師的弟子!”
“師姐,你如今也是玄門的親傳道子。”
“你——!”
聽得角落中宗萱道子氣急失語,老真人隻是笑著搖搖頭。
“師姐,拌嘴慪氣的事情,還是交給師弟和師尊來來做罷,我看這些年,師尊許是也樂在其中,倒有一點,有些事,不好再瞞元易了,瞞多了會生嫌隙,會反目成仇。”
“所以你送棋譜給他?”
“師弟來做,總好過師姐親口與他說。”
“你和他老人家一樣的執拗性子,認準的事情,旁人總是難說動的,罷了,便隨你……”
“師姐。”
“嗯?”
“我知你今日為何來,見到《昆侖天心雷道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師尊的傳承在他身上,剛見到元易的時候,我動過心思,下完那局棋的時候,我心裏的念想就已經熄了,師姐,放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