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譏諷

  架子上的香爐裏,最後一點兒香料燒盡了。


  吳公公添了香,重新點上,斟酌著回答“小的也不知道長公主是打的什麽主意。她選擇去西山庵堂、而不是在長公主府中改造一處,定然是覺得,若有什麽打算,庵堂裏行事,比在府中方便。”


  皇上思忖了一番,道“即便是,同樣在朕眼皮子底下?”


  問歸問,他倒也沒想讓吳公公回答什麽。


  因為,皇上自己就知道答案。


  京中的長公主府,隻要看得足夠緊,誰人出入,根本瞞不過。


  靜慈庵卻不同。


  庵堂,並非是永壽一個人的地方,有師太、亦有香客,官家難道還要把每一個進香的百姓都查問一遍嗎?


  哪怕是盡快建一座新的皇家庵堂,也需要香火。


  皇家敕造的寺廟不拒香客,庵堂自然也該如此。


  不過,永壽行事方便,對皇上而言,倒也不失為一個機會。


  請君入甕。


  她想做什麽,都會露出馬腳來。


  “事兒一樁一樁辦,”皇上交代吳公公道,“她要去送沈家最後一程,讓牢裏盯得緊些,別出岔子。”


  吳公公應下。


  沈家行刑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後。


  事已至此,自然無人再為沈家爭取什麽,對此也無異議。


  工部在即有的政務之外,又得估算敕造庵堂的工事,越發忙得不可開交。


  待到了日子,街上人潮湧動。


  砍頭,向來是百姓們喜歡圍觀的事兒,被砍的是沈家,更讓人想湊這個熱鬧。


  京衛指揮使司並順天府,出了好些守備衙役,清理押送的道路,維持秩序,以免出岔子。


  事實上,這會兒最提心吊膽的,是地牢。


  省了一餐斷頭飯,偏偏送飯來的是永壽長公主。


  饒是春日溫和,地牢裏依舊陰冷,長公主病體不適,裹著厚厚的裘衣,提著食盒去看沈臨。


  沈家末路,三司卻也沒有故意折騰人,給沈臨、沈灃等人的牢房幹幹淨淨,還有被褥鋪子,就怕他們年老體弱、直接死在牢裏。


  “殿下瘦了,”沈臨接過豐盛的食盒,看著長公主,道,“這裏冷,殿下不該來。”


  長公主道“我心裏有數。”


  沈臨沉沉看了她一會兒,道“有數就好,您得千萬保重。”


  畢竟,從今往後,能幫助小公子的隻有長公主和唐雲翳了。


  永壽聽得懂沈臨的未盡之言,鄭重點了點頭。


  沈臨顫顫巍巍吃飯,而沈灃已經無法自己進食了,隻由人伺候著咽了兩口熱湯。


  時辰近了,永壽長公主隻得從牢中離開。


  外頭,陽光明媚,落在身上,卻驅散不了寒意。


  她扶著兩位嬤嬤的手,走到馬車旁,餘光一撇,看到了不遠處的一頂轎子。


  最常見的藍色轎衣,本看不出轎中人身份。


  不過,長公主看清了站在轎子旁的人,正是黃嬤嬤。


  永壽長公主上了馬車,卻沒有立刻離開,與孟嬤嬤道“去把溫宴叫來。”


  長公主請,溫宴從轎中下來,走到馬車旁,隔著簾子,問了聲安。


  “怎麽?”永壽長公主的聲音從車裏傳出來,“喜歡看行刑?”


  “不喜歡。”溫宴道。


  不僅僅是不喜歡,而是排斥。


  她其實沒有親眼見過行刑場麵,卻是無數次想過,父母親、外祖父等等親人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路時,想了什麽,又說了什麽,那些想象讓她胸口沉悶。


  後來,是霍以驍開解了她。


  她釋懷許多,但終究,不可能去“欣賞”,哪怕,今日上斷頭台的,是她的仇家。


  是她親手送上去的仇家。


  不止是溫宴不喜,桂老夫人也同樣不喜。


  老夫人說,大把年紀還看那血腥場麵,折壽!


  可溫宴知道,老夫人是不願意去看、去想,她的兒子死在同一個地方,說不定還是同一個行刑的人。


  即便,沈家的時辰是正午,而那年,溫子諒他們被押往刑場時,是四更天,整座京城,籠在濃濃的黑色裏,天亮前的黑,是最沉的黑。


  溫宴重複了一遍“不喜歡。”


  永壽長公主嗤了聲“那你來這兒做什麽?”


  “送沈家最後一程,親眼看著他們去刑場,”溫宴的聲音淡淡的,說的話卻像是尖刀出鞘,“當年我父親蒙難之前,長公主也曾到過牢房,送他一程,我今日算是‘禮尚往來’,還了您這份人情。”


  “溫宴!”永壽長公主忽得抬高了聲音,心中火燒火燎,她一把撩起簾子,凸著眼睛、咬牙切齒。


  溫宴抬起頭,直直迎著永壽長公主的視線,毫不回避。


  永壽長公主氣得聲音發顫“這麽看起來,你和你母親還挺像。”


  “是啊,”溫宴反倒是笑了笑,“我自是像我的母親,她一輩子得我父親看重、愛護,我像她,挺好的。”


  孟嬤嬤的手按在了長公主的背上,略使勁,撐住了她。


  她聽得出來,溫宴話裏諷刺的不僅僅是長公主與駙馬失和,而是,當年那般境地之下,溫子諒都沒有向長公主低頭求生。


  “你,”永壽長公主重重咬了下唇,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手攥得緊緊的,指甲摳破了掌心,她都沒有察覺,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溫宴,“你激也好,諷也好,不就是想知道,溫子諒最後都說了些什麽嗎?嗬,你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個字的答案。”


  說完,長公主摔了簾子,隔絕裏外,身子重重往後倒去。


  孟嬤嬤撐不住,也被帶歪了身子,得虧馬車裏墊地厚實、柔軟,才沒有摔疼了。


  車把式催著馬前行。


  永壽長公主扶著額頭,痛得眼前發白。


  她沒有回答溫宴,但她記得當日的每一句話。


  那時候,在牢中多時的溫子諒不負平日光鮮,但身上那股子精神氣依舊。


  永壽去見他,倒不是真對那人念念不忘,她想的是羞辱他、摧毀他。


  她告訴溫子諒,隻要他肯開口求她,她就放過他,讓他活著回臨安去。


  溫子諒笑了,卻是冷笑。


  他說,要放就一起放,放了夏家,放了平西侯府,不然,他絕不會聽她的。


  永壽長公主當然不可能答應,事實上,溫子諒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要放一起放”,不過是譏諷而已。


  永壽咽不下這口氣,問他“你不管兒子女兒了嗎?”


  溫子諒的答案,時至今日,依舊一字一字如刻印一般,留在她腦海裏。


  他說“我的兒女也不會希望父親是一個為求保命而不顧是非、不顧妻子、不顧嶽家的人。”


  他得為了他們,頂天立地。


  ------題外話------


  感謝書友七分之一彩虹的打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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