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血濃於水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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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鍾靡初自離了逍遙城後,一路徑直回了玄妙門。
從她被顧浮遊召喚出去,恍惚也有一個月了。靜篤山入了秋,寒風颯颯,外出省親的弟子多數未歸,門中寂寥不少。
這是鍾靡初以前從未感覺到的。和塵軒已是冷清的底線,無論去到何處,總會比那裏多一份熱鬧,以前來主峰,不管人多人少,都覺得人語喧雜。去了一趟逍遙城,再到主峰來,卻突兀的注意到它比往日安靜了。
她驀地想起顧浮遊說的醉話——你不喜歡孤獨,你是習慣了孤獨。
我陪著你不好嗎。
嬌憨的笑顏,沾了酒水的嘴唇在月輝下有著柔軟的光澤,軟軟的嘟囔著。
鍾靡初嘴角些微的翹起。清風徐來,殿前種有兩株銀杏樹,青石板上金葉零落,角落有弟子在灑掃,拿著掃帚,望見鍾靡初對著空氣微微一笑的畫麵,呆住了。
鍾靡初察覺到弟子的視線,恍然間回了神,發覺自己臉上肌肉牽動,正莫名的微笑,她摸著自己的嘴角,目光柔和下來。
抬頭望向前方的同塵宮。同塵宮是雲染玄尊的住處,因雲染玄尊清修,她殿中侍奉的弟子極少,她收在跟前的徒兒也僅有東離一人。同塵宮位置靠後,修建年久,建築古樸,又少修葺,要比主峰上其他樓閣宮殿顏色深。
鍾靡初隻來過這裏一次,是在第一次出穀神峰後。但站在院子裏,記憶裏會有一層模模糊糊的影子,似在夢裏到過這處地方,有一種熟悉之感。她想這並非是錯覺,或許在她年紀小,不記事時曾也在這裏住過一段日子。
鍾靡初走到殿前,正好遇見侍奉雲染起居的女弟子。鍾靡初問道:“玄尊在何處?弟子有事商談。”
玄妙門弟子幾乎都清楚鍾靡初與雲染玄尊的關係。這女弟子道:“玄尊正在沐浴,大師姐請隨我來。”
女弟子帶著鍾靡初到了浴池外,便進去通報了。鍾靡初在外靜候。修仙之人靈力運轉,身上輕易不染塵垢,無需似凡人每日沐浴,然而雲染有個習慣,便是要像凡人一般,日日沐浴。
片刻後,女弟子出來,回說:“玄尊說若是門派事物,請大師姐與掌門商談,若是其餘瑣事,無話可談,大師姐請回罷。”
鍾靡初道:“事關緊要,不可不談,此話不說,弟子今日不能離開。”
女弟子道:“這……”又進屋中回稟,半日方才出來,說道:“大師姐,玄尊讓你前去偏殿等候。”說著便轉身引路,又帶鍾靡初去了偏殿。
鍾靡初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聽得有腳步聲。她站起身來。雲染已從門外走來,她披散著頭發,衣裙軟薄,走路時雲霧一般流動。她坐在了主位上,問道:“說罷。”語氣冷淡,不帶起伏,未有絲毫寒暄,更不曾有一絲目光落在鍾靡初身上。
鍾靡初目光一直隨著她,許久,叫了一聲:“玄尊。”再一句:“我以為你不會見我。”
雲染身上一股濕漉漉的冷氣,淡道:“若是說這些話,你便趁早離去罷。”
鍾靡初手指微蜷,她說道:“我……看過了一本書,名為《博物誌》,師尊從不肯與我明說,你也極少與我往來,但我知道,我爹是龍族中神龍一支。”
雲染驟然側頭凝視她,她臉上仍是無甚表情,眸子裏卻透著一股冷意:“你既然已經知道,何必還來問我。”
鍾靡初迎住她的視線,說道:“我想知道更多,我想你將一切都告訴我。”
“你如何想,與我無關。”雲染聲音又恢複到了先前,沒有絲毫的情緒暗藏其中。鍾靡初不愛她這樣,這人好似掏空了心,雖是個活人,卻也猶如死物,她在她跟前,感受不到一絲溫度。都說血濃於水,她這世間至親,好似路邊一塊頑石,一片草木。和塵軒上百年靜寂不能讓她感到孤獨,她的冷漠才讓她感到真正的孤獨。
雲染站起身往外走,這已是逐客的意思。
“娘!”鍾靡初快步走到她跟前,擋住她的去路,說道:“沒有無關,不會無關,你是我娘。”
雲染麻木的神情出現一絲破裂。鍾靡初不知這破裂下藏的是惱怒怨恨,還是她所祈求的那一點點的憐愛。鍾靡初雙腿一曲,跪在了雲染跟前,說道:“我前些時日出了穀神峰,在遊走市門顯出了龍身,娘,那是一條白龍。”她雖是人龍混血,但因龍族的血脈太過霸道,深深壓製了另一半,是以她也能化出龍形。
“娘,告訴我罷。”
雲染垂眸俯視了她良久,忽的勾出一抹極為諷刺的笑,這樣的表情出現在她臉上太奇怪了。雲染道:“你想要知道我為什麽不要你?”
雲染彎下身子,長發垂在她耳側。雲染伸出手撫住她的臉頰。鍾靡初曾期望她這樣的親昵,隻是此時此刻,雲染眼中怨恨與嘲諷卻是讓她覺得那隻手寒冷無比。雲染道:“因為我恨你。”
鍾靡初怔然望著她。雲染拇指摩挲鍾靡初的眼角,幽幽道:“你與他像極了,特別是這雙眼睛,你看著我時,就像他在看著我,我恨不得殺了你。”鍾靡初一雙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霧氣,似迷途時一般的無措與茫然。
雲染道:“你想要知道你爹是誰?他在哪裏?為什麽不讓別人知道你的身份?既然你這般想知道,甚至不惜化出龍形尋求答案,那好,你大了,大了,遲早要知道的。我告訴你。”
“他叫帝無疆,四海龍族。”
“他死了。”
“我殺的。”
鍾靡初感到一股細細密密的刺痛從心肺傳來,她微微彎下直挺的脊背,手撐在腿上,語聲喘息:“你恨我。你既然,恨我,為何還要生我。”雲染的話一瞬刺痛了她,這是切切實實的痛楚,以至於對後幾句話所傳達的信息的感受還未一下回上來。
雲染哼笑了一下,連著兩聲,隨後仰頭大笑了起來,她垂下頭看鍾靡初時,眼中露出更深的怨恨,將她眼角染紅:“這得問問你卑劣的好父親。”
她近身握住鍾靡初雙臂,在她耳邊輕喃。她是如何在外遊曆時結交了他,將他當作朋友,如何信任他,他是如何辜負她,暗算她,是如何強占了她,封她修為,囚禁了她,至她孕育,又如何強迫她生下胎兒。
與龍族有了關係,對別人來說,許是莫大的榮幸。於她來說,隻要她不願,違背她的意誌,迫害她的人格,損毀她的尊嚴,這就是莫大的侮辱,也是莫大的仇恨。她是一朵高嶺雪蓮,卻被揉碎了,潔白的花朵和在了泥土裏。
她對鍾靡初說,他們那時遊曆到了南洲東望山,在東望山的日子,是她一輩子最黑暗的時刻;也是她最快活的時刻,她在哪裏哄騙著他,逃脫了他的控製,反殺了他。
雲染冷笑道:“我將他變成了一尊石像,此刻怕是還在東望山內,你若想見他,大可以去看看。”
鍾靡初臉色慘白。她大抵能猜到她和爹的關係不會太好,她想,若是有足夠的時間,她在她身旁侍奉她,總能讓她慢慢接受她。卻沒有想到真相會是這麽不堪。爹傷害侵犯了娘,娘殺了爹,爹是無恥卑劣之輩,娘是殺父仇人,原來自己出生的竟是這般荒唐。
“還有什麽要問的,一並問了罷。日後不要再過來了。”
鍾靡初身子往她傾斜,像是要靠在她身上:“我……我是你的女兒,我不是他。”
雲染站起了身,眼神複雜了許多,並非純粹的仇恨,這讓她的目光不似先前銳利,隻是幽邃深沉,依舊壓的鍾靡初喘不過氣。她走開了兩步,背著鍾靡初:“我一生,並無所愛之人,追求大道,超脫俗塵才是我一生所愛。是他,毀了我的一切,將我拖到汙泥中,淩/辱於我。孕育胎兒,減損修為,孕育龍女,幾乎耗盡我半生修為,我再無成仙的可能。是你,毀了我的理想。”
“你恨我……”鍾靡初低喃。她腰背深深彎折,手撐在雪花毯上,聲音已經哽住了,艱澀嘶啞:“你也曾抱過我,你也曾對我笑。……是我的錯麽。”
雲染說道:“當初若非你師尊趕到,從我手中救下你,你已死在我的劍下。”
鍾靡初抬起頭來,眼眶通紅,她皮膚淨白,雙目一紅,如染血色,淒婉道:“你,你是我娘,你是我娘啊!”她終究無法像顧浮遊一般,直白的將感情說出口,可這一句,已有她滿腔的悲涼與不甘。
“不要叫我娘。”雲染走了出去,不曾回頭,衣衫在風中飄動,便似那雲霧一般,無法拘留住。
鍾靡初跪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日影西移,耀目的白光變成橙暖的光芒。
鍾靡初撐著站起了身,先是踉蹌了一步,沒能起來,而後扶著一旁的椅子緩緩起了身,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外走。她走著回了和塵軒,到時已是日暮。
東離正在煮茶,笑道:“今日你去哪裏了,半日不見蹤影,又是被那姑娘召喚……”
東離說了一會兒,見她神色極差,問道:“你怎的了?”
鍾靡初搖搖頭,說道:“有些累罷了,我去歇著了。”她往後/庭走去。東離默然,靜靜的看著她的背影。
鍾靡初走到後/庭走廊上坐了一會兒。天色朦朧下來,夜幕降臨,陰雲籠聚,涼風陣陣,忽然下起雨來。
她也仍是坐著,衣裙下擺幾乎被雨淋濕了。她走到雨中,一會兒便被淋了個透徹,長發濕潤,蒼白的臉頰上是細小的水珠。
她身上雲氣一繞,衣裙一動,一條細長的龍尾垂了下來,額上雙角又長長了一截,雙目濃金,耳朵與臉頰連接之處龍鱗光滑雪白。
天上雷霆一閃,她在石子路旁的水窪上看到自己的模樣,她遮住眼睛,壓抑的低泣起來。
忽然牆邊響起啪嗒啪嗒的聲音,像是雨水敲在油紙上的聲音,由遠及近。鍾靡初沒有注意。
直到牆邊一把雨傘冒了頭,有人惱火的說:“怎麽靜篤山這個時辰下起雨來,這個破天氣,幸好我帶了一把傘。”
“阿福,現在鍾師姐還沒能歇下,咱們說不定能蹭個晚飯,你說鍾師姐見了我們會不會嚇一跳。”
鍾靡初雙目濕潤,讓她一雙金瞳明亮,臉上滿是水痕,梨花帶雨,她看向牆邊。牆邊的人也正向院子裏看來,驚喜道:“鍾師姐?!”
作者有話要說:還在十二點鍾之前!__
到第二卷應該不超過二十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