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女中豪傑
雞鳴破曉,日頭漸漸升起。
蕭淩妖眯著眼注視窗外萬裏無雲的蔚藍,一動不動,任由透過窗欞落在的光斑隨著時間推移,從床邊漸漸挪到被子上。
他抿了抿嘴唇,幹燥,以至於火辣辣的極其難受。
西北一地風沙不斷,氣候幹旱,蕭淩妖這一夜未曾合眼,耗去的不僅是精神,還有體力和水分。
這過去的一夜,果然如蕭淩妖預料一樣,風平浪靜。
沒有人半夜來放迷煙,沒有人飛針淬毒,也沒人持刀入室謀財害命。
蕭淩妖抱著厚重的棉被坐起,對著太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這一夜,真是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客官早啊。”
一下樓,蔣忠便精神抖擻在大廳候著了。
謝掌櫃依舊笑眯眯身處櫃台,崔廣則取代了蔣忠昨日的活計,在門外迎客。
同前兩人友好地打了個招呼,說今日還得多住一晚等候同伴,蕭淩妖便看也不看崔廣,徑直出門去了。
不多時,蕭淩妖在遠離遠來客棧的一家麵館坐下。
呼哧呼哧半碗麵條下肚,蕭淩妖便主動和店老板攀談起來:“ 店家,我遊學至此,想打聽打聽附近有何值得入眼的風物,又或者有沒有聞名遐邇的人物,好去拜訪拜訪。”
那風霜滿麵的店老板打量了一眼蕭淩妖,似對這種操著異鄉口音的年輕人見多不怪了,笑道:“客官你算問對人了,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附近十裏八鄉的,就沒有咱不熟悉的,若說風物吧,平陽集裏倒是沒有什麽,但再往北去三十裏有一座蓮花山,山上有一蓮花寺~~”
眼下日頭已高,麵攤生意漸漸冷清,老板一打開話匣子,手底閑著,嘴巴卻再也閑不住,一口氣給蕭淩妖介紹了七八處附近的景致。
等他說口渴了喝水的間隙,蕭淩妖這才插進去聲音:“都說西北民風淳樸,今日見到店家如此健談,確實名不虛傳哪,店家說的,我都一一記下了,敢問附近可有什麽能人隱士,又或者素有名望的鄉紳大儒嗎?若是有幸,我想去拜會拜會。”
店老板眼神稍稍暗淡:“客官你有所不知,世道混亂,咱們區區一個平陽集,能喂飽人也就這十來年的事,哪來什麽能人隱士?若說蓮花寺的空澄大師,在咱看來呀也就隻是識了幾個大字的禿驢,就會念念經,算不得什麽本事。”他說著,又捏著長勺遙遙指了指西邊,“這條街走到頭,有家聚賢武館,裏邊的毛教頭說是拳頭勢大力沉,可以一拳打死一頭老虎,但咱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哪有什麽老虎,是不是真能一拳打死,誰都沒有親眼見過~~”
店老板這一口氣,又是接連說了七八個人物,終於,蕭淩妖聽到了自己想聽的——
“要論咱們平陽集誰的名氣最大,崔夫人敢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哦?”
不等店家繼續說下去,蕭淩妖便主動接話,“可是遠來客棧的那位崔夫人?”
“客官你知道?”店老板愣了下,隨即想到蕭淩妖來時方向,恍然道,“客官住在遠來客棧?”
蕭淩妖點點頭。
店老板笑道:“那可真是住對了地方,遠來客棧可是崔夫人發跡的地方,要是沒有遠來客棧,也就沒有今日的平陽集了。”
蕭淩妖便好奇道:“我也隻聽跑堂的蔣大哥提了一句崔夫人,卻知之不詳,店家若不嫌我礙事,不妨與我說說?”
店老板哈哈一笑:“不礙事,不礙事,就像遠來客棧的名頭一樣,遠來是客嘛~”
他索性放下長勺坐定,認認真真與蕭淩妖說起了話。
店老板和蔣忠一樣,一提及崔夫人,眼中都不自覺帶著崇敬,還未開講呢,便嘖嘖嘖直誇崔夫人大善人,是傳奇,又是女中豪傑。
猛誇了一頓,才進入正題——
“客官從遠來客棧來,自然見過謝掌櫃了,不知客官是否知曉謝掌櫃名諱?”
蕭淩妖搖了搖頭:“這倒不知,隻知姓謝,是崔夫人的兒子,客棧裏與我年紀相仿的崔廣,又是謝掌櫃表弟~~”
“打住打住。”
店老板似是聽得不耐煩了,擺擺手道,“不說崔廣那渾小子,簡直晦氣,崔夫人的娘家人哪,一個比一個讓人來氣,哎,咱就先說謝掌櫃,謝掌櫃生父,也就是崔夫人的相公,是咱平陽集為數不多的讀書人~~”
崔夫人的丈夫謝弈,充分詮釋了何為百無一用是書生。
三十多年前,大胤尚未推行科舉之製,朝中以隨同太祖皇帝開國的五位一字並肩王為首,門閥勢力割據,牢牢把控著朝政。
那時不止爵位,連官職都流行世襲罔替,子承父業是常態。
出生寒門的士子想要入朝為官,除非傍上好乘涼的大樹,否則絕難可能撬開門路。
其中,五位一字並肩王之一的墨王被尊為文道魁首,又是帝師,天下為官者,無一不以墨王門人自居。
謝弈身為平陽集為數不多的讀書人,心比天高,常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掛在嘴邊,打心底想成為墨王門人的一份子。
謝家往上三代,也算扶風郡一帶的富庶人家。
謝弈原本一門心思撲在學問上,卻發現以學問做磚,根本敲不開入仕的門,無奈之下,謝弈變賣家產,白花花銀子流水般往外送,以期能攀龍附鳳,打通入仕的道路。
即便如此,謝弈依舊屢屢受挫,眼巴巴望著廟堂高處,守著自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夢,卻始終不得而入。
漸漸的,謝弈也清楚自己和仕途無緣,開始死心。
但那時已經晚了。
謝弈一輩子撲在學問上,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做不來任何重活,從初時的變賣家產給人送禮,最後不得已頻繁變賣家產來維持生計,待有人說媒,促成他和崔夫人的婚事後,謝弈手中便隻剩下一間遠來客棧。
好在崔夫人農家出身,手腳勤快,將遠來客棧打理的井井有條,又替謝弈誕下兒子謝州平,也就是如今的謝掌櫃,一家三口過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日子,在外人看來,本是一樁美事。
但是,做客棧這一行,常常要與不同的客人打交道,遇上吹毛求疵、不對胃口的客人,可以說是這一行的家常便飯。
謝弈此人為人迂腐,不知變通,又有著讀書人的自命清高,做不來低聲下氣的活,他忍不了,直言直語,經常和自己看不慣的客人發生爭執,甚至於大打出手。
正因為此,遠來客棧的名聲敗了下去。
平陽集的當地人另尋他處,不再去遠來客棧吃酒,過路的旅人客商也對遠來客棧敬而遠之,崔夫人再勤快,也無法力挽狂瀾。
謝家的日子,又一次敗落,時常發生家裏揭不開鍋,崔夫人挨家挨戶去向街坊借米的事。
越是如此,謝弈卻越是變本加厲,他認為自己之所以會困苦至此,全賴世道不公,老天無眼,可他沒辦法,不思進取,隻會終日以酒澆愁,脾氣變得愈加暴躁。
不講道理地與客人爭執便罷了,對崔夫人母子,謝弈也是動輒拳打腳踢,下手之重,好幾次將崔夫人打的吐血。
而崔夫人的娘家人對此不聞不問,認定謝家無可救藥,不願和崔夫人扯上關係,崔夫人幾次回娘家借米,都被她那蠻不講理的妹妹揮舞掃把趕了回去。
崔夫人的妹妹,也正是那少年跑堂崔廣的母親。
親眼見證過謝家起落的平陽集老人們每每提及此事,皆是唏噓不已,替崔夫人感到不值。
這之後的事,對崔夫人母子而言說不上算峰回路轉還是禍不單行,當謝州平十歲時,謝弈與西虞來的旅人發生爭執,一言不合被對方捅死,結束了百無一用的一生。
行凶者逃之夭夭,至今沒有下落,而遠來客棧,便隻剩下相依為命的母子二人。
用外人的話來說,謝弈這一輩子值得稱道的,也就是給兒子謝州平起了個好名字,州平州平,存了祈求涼州平安之意。
謝弈一死,謝州平又年幼,隻留崔夫人一人苦苦支撐,那時遠來客棧死了當家的,口碑又已經壞了,罕有人落腳,崔夫人便另辟蹊徑,將客棧改成包子鋪,賣起包子來了。
說來,遠來客棧的包子倒成了平陽集的一樁奇事。
二十年前世道動蕩,大胤和南詔開戰,北方的幽國借機出兵,頻頻入涼劫掠,涼州烽煙四起,流民遍地,人心惶惶的,又恰逢天公不作美,降下大旱,涼州九成九的百姓都吃不飽。
可偏偏,平素名不見經傳的崔夫人竟神通廣大,與南邊的客商搭上線,弄來了豬肉。
用南方豬肉做出來的包子皮薄肉嫩,賣的又便宜,每天早晨,遠來客棧的門前都擠滿了人,搶買遠來客棧的包子。
據崔夫人說,那南邊的客商曾經和謝家有過生意來往,看在謝家老爺子的麵子上,才幫扶了她們母子一把。
就憑著一屜屜熱乎乎的包子,崔夫人硬是盤活了遠來客棧,後來又招了夥夫,招了跑堂,將遠來客棧的口碑重新做了起來。
因為那時世道不平的關係,平陽集上生意慘淡,除了遠來客棧一家做的好些,其他鋪子大多入不敷出,其後幾年,南詔國滅,大胤終於有餘力調轉槍頭來打北幽,將北幽蠻子拒在境外,平陽集才漸漸開始恢複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