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心有靈犀
他記起了那位宗師拔劍又收劍,再從蕭淩妖身上抽劍的舉動。
興許,那柄最初拔出來的劍,就同宗師的身份有關?
看是,天下用劍者如過江之鯽,那柄劍除了古樸一些,並沒什麽能讓人記住的特別之處。
光憑那樣一柄古樸的長劍,就想從茫茫人海找到一人~~
難!
月光淒白,靜謐,灑落在這座寧靜祥和的小村莊。
村口,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一閃即逝。
村道旁的小院內,正在小憩的家犬警覺地豎了豎耳朵,轉瞬又耷拉下去。
兩個人影再出現時,已在村尾一間荒廢的破廟裏。
哢!
踩碎枯草的動靜,攪亂了廟內濃鬱的腐朽氣息。
破廟裏斷了一根梁柱,屋頂坍塌,露出無法遮風擋雨的大洞。
月光從大洞中傾瀉,照亮了大半廟內情景。
出現在此地的兩個人影,正是逃離長沙的蕭淩妖和坤靈。
兩人沒有提前準備渡江船隻,所以不像周全安他們那樣直接渡過湘水。
一甩脫追兵,蕭淩妖指路,坤靈提氣帶人,兩人沿湘江北上,飛奔至二十餘裏外的這處村莊藏匿。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進廟後,坤靈鬆開蕭淩妖臂膀,稍稍遠離了蕭淩妖。
坤靈筆直地站著,月光下,猶如一根通體銀白的長槍,他冷著臉,仔細端詳蕭淩妖的一舉一動。
蕭淩妖倒是沒怎麽在意坤靈,隻抬頭,就著月光張望一眼。
破廟正中供著的,是一尊八臂斷去大半的無頭菩薩,斷口積灰嚴重,顯然有些年頭了。
這種香火盡失的破廟最是陰森,但此時此刻,蕭淩妖卻莫名感到心安。
從不求神拜佛的他,悄然向那尊無頭菩薩點點頭。
驚擾了。
旁邊,始終沒在蕭淩妖臉上看出多餘情緒的坤靈眉頭緊蹙,忽然一歎:“他是你的恩人,你竟下得了手~~”
“你在怪罪我?”
“~~”
“你當時沒攔我,眼下也不說話,便是認同我了,既然認同,又何必多此一問?”
坤靈突然無言以對。
認同嗎?
以他的身手,完全可以出劍絞碎那一箭,可偏偏鬼使神差停下手,任由蕭淩妖殺死了陳峰。
即便他清楚,那一箭絕對會置陳峰於死地。
一個受過酷刑,又氣機崩潰,沒有內氣護身的極境高手,體魄上比正常的七品武人強不了多少,而蕭淩妖擁有改良後的神機弩,距離陳峰隻有七十步左右~~
若是較真,明明有能力阻攔卻沒有出手的他,算殺死陳峰的幫凶嗎?
“唉~~”
坤靈輕輕一歎,揉著眉心悵然道,“你知道你這一箭,殺的不止是你的恩人,還有你日後在江湖上的名聲,葉前輩故去後,很多人把掀翻繡衣的希望寄托在七殺身上,你卻~~”
“我知道。”
蕭淩妖點點頭,自己又怎能不清楚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在外人看來,遠比季長垣一劍倒流湘水更為喪心病狂,但是,倘若自己就此縮著頭,什麽都不去做呢?
這輩子都不會安心吧~~
“我見過很多將死之人,陳前輩至多隻有兩日餘命,眼睜睜看著他死前還要受此折磨,我做不到。”
蕭淩妖頓了頓,聲音陡然低沉下去,“進城前,他讓我走,不想拖著那條殘命連累任何人,我救不了他,但我必須圓他最後的心願,畢竟他~~像我父親。”
坤靈微怔,父親?
他不是驚於蕭淩妖對陳峰的印象,而是見蕭淩妖訴說殺死一個像自己父親的人時,竟如喝茶飲水般平淡,不知該如何回應。
良久,坤靈才喃喃道:“視其如父,你卻,卻~~”
他用力搖了搖頭,頹然坐倒,“我一點都看不透你了,你是鐵石心腸嗎?人如其名啊,好一個蕭淩妖~~”
蕭淩妖沉默,貼著牆根坐下去,緊了緊衣服,臉沉進陰影裏,叫人看不清臉色。
破廟裏,頓時沉寂。
嗆啷!
坤靈將那柄血跡斑斑的長劍拋到蕭淩妖腳下。
今夜他用這柄劍,傷了二十七人。
“你應當沒聽見,方才那一夥人中,有人叫破了你的身份。”
坤靈出聲,說的是周全安等人。
“我的身份?”
“嗯,叫你新任七殺。”
蕭淩妖皺了皺眉,回道:“義盟中人吧,若我看的沒錯,我發箭前,他們正要退去,想必是清楚實力低微,救不下陳前輩。”
坤靈差點氣笑:“實力低微?這話也輪得到你來說~~唯有極境,才能在那等重重戒備下救人,敢情在你眼裏,極境以下都是實力低微?”
“嗯。”
“連我也是?”
蕭淩妖淡淡地嗯了第二聲。
理所當然。
哪怕見識過坤靈一劍驅開籠罩石廩峰的濃霧,可在蕭淩妖心目中,像林落微、陳峰、葉烽、明夷那等已經超乎想象、頻頻讓自己大開眼界的高手,才算得上真正的高手。
坤靈不由語塞,待看出蕭淩妖的真心實意,更是胸悶氣短。
他生了會兒悶氣,忽然沒頭沒腦說道:“下山前,葉師妹曾問我願不願意加入義盟。”
蕭淩妖眼神變了變,驟然盯上坤靈豐神俊朗的臉龐,看了良久,意識到坤靈並沒有誑人,葉沉的確已經跟坤靈揭過底了,才問道:“你的意思呢?”
“我哪來什麽意思,借口思忖,又順水推舟下山,用上拖字訣罷了。”
蕭淩妖若有所思道:“既然不想加入義盟,那你先前為何天天去煙霞峰,死皮賴臉叨擾葉姑娘?”
坤靈翻了個白眼。
明知故問,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打趣,心可真夠大的。
他自顧自道:“我不是心懷天下之人,留在山上安安穩穩過些小日子,便心滿意足了,山下那些麻煩事,光是作壁上觀已經心驚肉跳的,犯不著舍了性命蹚進去。”
蕭淩妖身子稍稍前傾,從陰影中露出一張平靜無痕的臉,借著月光認認真真打量坤靈:“你在說謊。”
言語間,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坤靈一臉坦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蕭淩妖道:“你是想告訴我,你處心積慮接近葉姑娘,隻是垂涎葉姑娘美色?”
坤靈突然覺得,蕭淩妖說話真的很氣人。
有這麽問的嗎?
口口裸撕開遮羞布,不留一點餘地啊~~
承認吧,麵子上掛不住,否認吧,豈不是在說自己另有所圖,得再提一下圖的什麽?
好在坤靈的窘迫並未持續多久,蕭淩妖便又道:“或者你且說說,為何要習武吧?”
坤靈眉峰一挑,眼中閃過迷茫之色:“習武~~”
“嗯,習武。”
說著,蕭淩妖拾起坤靈扔過來的劍,割下巴掌大小的衣裾,擦拭起劍身發黑凝固的血。
擦了一小半,見坤靈低眉垂目,悉心思忖著什麽,始終沒有應聲,蕭淩妖便揚起手中劍,抹劍在額前,比劃道:“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坤靈愣了下,歎道:“繡衣當道,國已不國,無需我以身報國~~”
“背上匣中三尺劍,為天且示不平人?”
“也不是,天下不平事何其之多,有心無力啊~~”
坤靈苦笑著站起。
拔劍四顧,心中茫然。
是啊,當初為何選擇習武?
武道,對自己而言意味著什麽?
心至靈犀般,數不盡的雪花飛絮,自坤靈眼前一閃而過。
那是放棄榮華富貴不惜與家中決裂也要拜入衡山的自己,是天柱峰上夜以繼日手不離劍的自己,是敗給林落微後削發明誌的自己,是成為衡山二師兄卻並無半點欣喜的自己,也是自知難以觸及極境後流連酒色的自己~~
魂不守舍許久,他看向蕭淩妖:“登得越高,才知天地廣闊,你不是我,尚未見識過武道桎梏,不會清楚我遭遇之事,究竟何等痛苦~~”
蕭淩妖微微動容:“桎梏?”
坤靈重重點頭,撫劍的手不住顫抖。
他悵惘道:“三年前我入一品境界後,每日勤學不輟,直至今日,沒有半點寸進,反觀師妹,劍術一日千裏,從無任何桎梏,我尚且苦苦困於極境之前,而她,近日已借南嶽氣數養劍,洗心煉神,晉入真境是遲早的事~~”
越說,坤靈習慣掛在臉上的溫和逐漸消融,臉色越是冷峻。
蕭淩妖看不出他的心思,便問:“這是嫉妒?”
“你還真是直言不諱啊,我對師妹沒有嫉妒,我隻恨自己愚鈍,尋不出屬於自己的道路,如你所說,我如今實力低微,即便入了義盟,又能有何作為?有我,義盟不會因此壯大,無我,也無傷大雅。”
坤靈喟歎著,一臉風輕雲淡。
可是,他眼中隱現的血絲、微微顫抖的手臂卻是瞞不過蕭淩妖。
蕭淩妖平靜道:“終究還是嫉妒~~”
坤靈臉色僵了僵,欲言又止。
片刻後,才灑然一笑:“是,就是嫉妒,師妹入門,我從初時誌得滿滿指點她,到整日惶恐著怕被她追上,又是自知無望與她爭鋒,連位置都屈居之下後心如死灰,我嫉妒,嫉妒得幾欲發狂~~”
頓了頓,他氣咻咻的直搖頭,“你這人唉,真是一點都不懂得給人留麵子。”
承認了一直以來不願承認的事,看似灑脫,坤靈卻像被同一時刻抽走脊梁,整個人頹靡下去。
劍依舊是那柄乘風,人依舊是那個衡山二師兄,青鋒在手,長身玉立,卻再無半點風發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