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掌門季長垣
陳峰注意到蕭淩妖眼中的懊惱,笑道:“如你所想,易名改姓,愧對列祖列宗,可是說來好笑,起先我也挺愁,如今被叫陳峰叫習慣了,反倒覺得新名比舊名好聽,可能還是鶴姓不好起名哪。”
蕭淩妖一頭霧水,改名跟鶴姓不好起名有什麽關係?
殊不知陳峰所說,是指的陳情比鶴情好聽,身為一個隻知修劍的武夫,陳峰絞盡腦汁給女兒想出陳情這名字,洋洋得意至今。
兩人沉默著,蕭淩妖手腳利索,很快幫陳峰纏好手臂。
陳峰道了一聲謝,自顧自開口道:“其實我這二十年過得不壞,就是夢裏時時會念著那些師兄弟和武當山上翹首以盼的師尊,今日折斷繡衣一臂,總算了卻一樁心願,無論對誰都能有個交代,可以安安心心回去了。”
蕭淩妖看出陳峰眼中濃濃的舐犢之情,哪能猜不到其中顯而易見的端倪:“陳前輩有家了?”
陳峰嗯道:“有家了,小女陳情,如何?嘿嘿,是不是比鶴情好聽多了?”
蕭淩妖算是意識到先前那句鶴姓不好起名究竟何意了,由衷笑道:“好聽是好聽,可我的名字也不差。”
蕭淩妖自小孤身獨居,親情淡薄,記憶中像陳峰這種舐犢深情早已淡去,此時心緒動蕩,又見到陳峰牽掛女兒,羨慕之餘竟生出了些從未出現過的攀比心思。
這倒叫陳峰一愣,笑問:“你姓蕭,大名什麽來著?”
繡衣遞出的邀約帖,隻說新任七殺姓蕭,並未道出蕭淩妖真實姓名。
“蕭淩妖。”
陳峰挑著眉故作思忖,旋即打趣道:“人如其名哪,敢在我這位極境武者麵前跟小情兒相提並論,頭倒是很鐵。”
話音一落,陳峰握住那把傾倒在旁的鋤頭,作勢欲打。
蕭淩妖啞然,瞅見陳峰嘴角一絲玩味,不由納悶自己突然怎麽了,竟會無端端去爭論姓名高下,趕緊配合著抱住頭:“前輩手下留情!”
陳峰落下鋤頭,咄!地輕輕在蕭淩妖腦門上敲了一下:“吃一塹長一智,教你一回什麽叫禍從口出,以後能鐵的時候才鐵,懂不?”
“前輩教訓的是!”
兩人相視一笑,頓感關係拉近不少。
緊張氣氛化開,蕭淩妖便認真打量起陳峰,好奇目光逡巡不定,時不時落在那把普普通通鋤頭上。
而陳峰也在看他。
二十年隱姓埋名,陳峰的目光早已不在江湖,自從有了妻女,眼裏便隻裝得下那對讓人心生柔情的母女。
昔日粗枝大葉我行我素的武夫鶴千峰,已變成心思細膩任勞任怨的村夫陳峰,僅從方才蕭淩妖那一句略帶倔強的比較,陳峰就輕易看出少年心裏裝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比如疏離已久的親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話著家常,默契地沒提及任何關於七殺、繡衣、葉烽、二十年前那場大追殺的話題,仿佛兩人並非剛從長沙城那處修羅場出來,而是萍水相逢的旅客。
不知為何,在陳峰柔和目光注視下,蕭淩妖說的興致勃勃,竟自然而然吐露了好些不願為外人道的事情。
比如從盜匪手中得到武功秘籍後,天天瘋魔似的練刀練拳,結果武沒學成,反而人瘦了一大圈。
比如知道鎮上糧店爆炸後,偷偷進行的十幾次的實驗,次次灰頭土臉,還差點因此丟了性命。
又比如聽了妙風和尚慫恿,恬不知恥製造了幾回和杜家小姐偶遇的情景。
一樁樁深埋心中已久、慢慢發酵變醇的回憶,蕭淩妖此時道出,隻覺心情沒來由放鬆許多,仿佛每多說一個字,便能卸去肩頭一條積壓深重的擔子。
陳峰嘴角含笑,順口問道:“然後呢,與那位杜家小姐好上了嗎?”
這一句話問出,就見蕭淩妖臉色僵硬,張了張嘴,嘴唇莫名幹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陳峰微怔,洞若觀火的眼神變了變,滿是遺憾之色。
杜家小姐~~
繡衣遞來的邀約帖中,明明確確寫著石潭鎮杜府因為七殺一事,滿門覆滅。
滿門,自然是包括了蕭淩妖口中那位笑起來極好看的杜家小姐。
可惜。
陳峰也隻能暗道一聲可惜,不知該如何安慰蕭淩妖。
船艙內再度安靜下來。
江流潺潺,或許隻有漫長到能磨掉一切的時間,才能撫平蕭淩妖心中的傷痛吧?
陳峰這樣想著,但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自己,二十年了,每次想到真武二十七子在武當山上無憂無慮的日子,想到記憶中那一張張永遠鮮活年輕的臉孔,胸口就鑽心刺骨地痛,痛到叫人捶胸頓足,無法呼吸。
如果時間真能磨掉一切,他也不會出這趟山,來這趟荊州。
“前輩放心,我很好。”
蕭淩妖轉瞬間已經恢複平靜。
常年遊走在剿殺盜匪的生死邊緣,最忌諱的就是心境大起大落,長達五年孜孜不倦的剿匪生活,蕭淩妖拳腳沒有多少長進,對心境的控製力倒是變得超乎常人。
看到陳峰眼中滿滿的遺憾和自責,蕭淩妖反過來安慰道:“木已成舟,同葉前輩叮囑我的那樣,人總要向前走,千萬別回頭,難道陳前輩跟葉前輩觀念相左,想聽我說不好?”
蕭淩妖抬出那位在長沙城門化作雕塑的老人時,臉上看不見一丁點悲戚,似乎真的在踐行那位老人叮囑。
陳峰搖搖頭失笑:“你小子,也不知道真樂觀還是假樂觀。”
說著,就如在家中與陳情打鬧時順理成章地伸手揉了揉蕭淩妖腦袋。
蕭淩妖一呆,粗糙又寬厚的大手覆在腦袋上,明明想躲,卻鬼使神差挪不動身子。
蕭淩妖意識到,這一下自己躲不開,也不願意躲。記憶深處已經近乎透明、與父母有關的陳舊畫麵此刻雪絮紛飛,心潮奔湧如江河潰堤,刹那間衝破蕭淩妖自以為牢固的心防,伴著眼淚奪眶湧出。
陳峰手頓了頓,沒有放開。
敏銳如他,看到蕭淩妖無聲流淚時,瞬間心有所觸意識到了什麽,鼓勵地用力揉了揉蕭淩妖腦袋,所有情緒盡數化作心中一聲歎息。
終究還是個孩子啊~~
忽然,陳峰瞳孔縮了縮,大手離開蕭淩妖腦袋,轉而握上那把鋤頭。
下一刻,陳峰鑽出船艙傲立船頭,斜長影子牢牢罩住蕭淩妖,似乎隻要這樣,就能阻隔天上地下所有膽敢窺探過來的視線。
湘江西岸,有人拔劍。
長劍尚未完全出鞘,可鞘中殺機淩厲,劍出一寸,江流便隨之一緩,滿江也寒風隨之驚恐亂竄,仿佛有封存千百萬年的妖魔正在從鞘中脫身。
陳峰看清那人,那劍,頓時又驚又怒,厲喝道:“季長垣,你發什麽瘋!”
季~~季長垣?!
衡山掌門季長垣?!
蕭淩妖努力從陳峰遮蔽的縫隙中探出去看,還沒來得及望見江岸風光,望見那位被葉前輩推崇至極的衡山掌門,整艘小舟便劇烈搖晃起來。
船尾舟子一聲驚呼,連人帶櫓撲通落水,而蕭淩妖眼前豁然開朗,才驚覺堵在船頭的陳峰突然不見蹤影。
此時蕭淩妖身子半起未起,手上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劇烈顛簸中,頭猛地磕到船艙木角,兩眼一黑,便再沒了知覺。
這一日湘江上,衡山掌門季長垣一劍覆舟,湘水倒流。
“蕭秤砣,你的簽呢?”
眼前,鵝黃襦裙的少女負著手,靈動地大眼睛眨巴眨巴,巧笑盼兮看了過來。
“簽?”蕭淩妖納悶片刻,迎著少女欲說還休的嬌羞模樣,頓時恍然。
還有哪支簽,當然是那支簽。
不用看,蕭淩妖就知道少女將簽藏在身後,可蕭淩妖沒有拆穿,隻是直勾勾地盯著少女,故作疑惑問道:“哪支簽呀?我學識粗淺,是不是誰折誰什麽的~~”
少女耳根肉眼可見地泛紅,俏生生的臉蛋飛起紅霞,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連念了數遍,聲音嗡嗡嗡不住回響,無需少女動嘴,虛空中便似有佛陀傳法,自行傳誦著這段詩文。
“你這人好缺心眼,自己挑的簽,非要裝傻充愣,活該我不理你!”
少女這般說著,也不見如何動作,身影竟漸漸離遠。
蕭淩妖下意識去追,可不知怎麽的,平日裏利索的雙腿極其酸軟,再努力邁開步子都沒用,越跑越吃力,到最後脫力囚倒在地,又連滾帶爬往前挪了幾丈,依舊隻能眼睜睜看著那一抹鵝黃身影消失不見。
“小柔,小柔~~”蕭淩妖六神無主,滿腦子都是自己又一次把杜小柔弄丟了。
忽然,四周也不知哪裏傳來聲音:“小色鬼,醒醒,小色鬼~~”
由遠及近,流露著絲絲縷縷的焦急,關切。
蕭淩妖心中一暖,明明沒有醒來,卻已經意識到自己身處夢境,迷迷糊糊地,努力想要睜眼~~
啪!
一聲幹淨利落的脆響。
蕭淩妖捂住臉,猛然痛醒。
眯了眯眼,適應刺眼日光後,一張明豔絕倫的臉龐從模糊到清晰,漸漸呈現在自己眼前。
那張臉龐無比熟悉,可蕭淩妖此刻頭疼欲裂,竟一時想不起女子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