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真武二十七子
重征沉默片刻,白子再次落在天元:“沒能將那柄大刀收入麾下,早在二十年前本王就已經敗了,隻是本王有一事不明,何東君刻意壓住了八刀破八箭的消息,為何才不過四天,連龍城坊間都能聽到風聲?”說著,攝政王盯著柳毅皮白素淨的臉,與那雙目無焦點的灰白眼眸灼灼對視
柳毅麵不改色:“果然瞞不過殿下,正是在下特意散布。”
“理由?”
“與其等星火自燃,不如在下幫忙添柴加火,好叫明夷集中撲滅,何樂不為?”
重征滿意地點了點頭:“先生深得我意,放手施為便是,你我回歸勝負一說吧,還有呢?”
“八駿和董宣一死,洪執符痛心疾首,想必日後會收斂一些,殿下小勝。”
這回柳毅沒有收走白子,而是在棋盤邊角落了一枚黑子。
重征失笑,隨手拂去黑白兩子肅清棋盤:“本王不在此局中,談不上勝負,倒是先生你,身為執法,可得與洪公公好好相處。”
身為他手下一文一武兩員大將,柳毅和洪靜忠齟齬已久,相處並不融洽。
柳毅蹙眉:“殿下,防人之心不可無。”
重征擺擺手:“先生不必多慮,本王心中自有分寸。”
“但是~~”
柳毅還欲進言,重征啪!地重重拍下一子,打斷道:“先生常叫本王提防洪公公,洪公公可曾說過先生一點不是?”
這一子,依舊固執地落在天元位置,坐鎮中庭,八風不動。
柳毅麵無表情:“薑還是老的辣。”
也不知是在說攝政王還是洪靜忠。
重征不以為意笑笑:“柳先生此次步行丈量荊州,聽說逢廟必入,可有收獲?”
“小廟果真供不起大佛,僅僅南嶽大廟有些看頭,昔日龍首之地哪怕敗落了,香火依舊昌盛。” 柳毅頓了頓,又道,“此行最大收獲,還是在衡山上。”
“那位劍胚如何?”
“倘若能一直心無旁騖,十年之後,江湖唯她獨尊。”
重征微微動容,又問,“對上洪公公呢?”
“勝負由天。”
重征眼神意味難明,低頭對著棋盤喃喃自語道:“十年嗎,本王等得起~~”
隻聽柳毅又出聲:“殿下抱四成期望即可,世事紛擾,心無旁騖何其之難,就如季長垣昔日一枝獨秀,天資名氣遠勝他那位師兄,如今還不是泯於世人。”
重征頓時氣得吹胡子瞪眼:“柳先生倒是恪盡職守,緊守給本王潑冷水的本分。”
柳毅無奈一笑,亭中便寂靜下來,隻餘兩人頻繁落子的清脆聲響。
很快,棋盤上星星點點,遍布黑白兩色,明爭暗戰,殺機又顯。
棋盤上越殺越焦灼,攝政王重征愁眉苦思的時間也越來越久,最終甩子認輸,那中氣十足又稍顯滄桑的聲音再度響起:“新任七殺呢?”
柳毅收棋的手一頓——
“璞玉待琢,尚不堪大用。”
陳峰揮動鋤頭,一鋤泥土翻起,便是一個坑。
寒風瑟瑟,他罩一身單薄布衫,挽著褲腳袖口,竟也不覺得冷,反倒是身邊穿著薄棉襖的小女娃凍得小臉通紅,鼻涕呲溜呲溜的。
不過當看到地裏一個接一個坑出現,小女娃歡呼一聲,忙不迭從兜裏摸出一粒蘿卜籽,小心翼翼塞進坑裏,小腳跺了跺將坑踩平,屁顛屁顛跟在陳峰身後撒種。
許久,兩畝地倒騰完畢,陳峰悠悠扛著鋤頭往外走,小女娃卻一屁股坐倒在田埂上,拚命揉著腿,水靈靈的大眼睛滴溜直轉。
陳峰剛走上大路,一回頭瞧見使勁揉腿不肯挪窩的小小身影,黑黝黝的臉上勾出會心笑容:“小情兒,你再不走,林伯家的糖葫蘆可就賣完嘍~”
不出所料,那個小小身影蹭!地竄起,跟兔子似的蹦蹦跳跳貼上來,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得逞笑意。
陳峰一彎腰,粗糙大手順勢攬住小女娃扛在肩頭,氣道:“老爹好不容易藏點私房錢,一口酒都沒喝上,盡給你坑去了,怎麽報答爹爹?”
“爹爹最好了~”
啪嘰!
小女娃一口吮在陳峰臉上,又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撫摸陳峰腦袋,“爹爹辛苦了~”
陳峰哭笑不得。
荷包定然是空了,奈何終究是親女兒,看她開口笑,怎麽也比喝兩口小酒來得舒服。
日影漸漸傾斜,冷冰冰的日頭沉入山坳,小山村裏炊煙四起。
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陳峰抱著女兒陳情,小陳情抱著鋤頭。
“小情兒,嘴巴抹抹幹淨,千萬別叫你娘瞧出來。”
小陳情聽了,趕緊伸出粉嫩舌頭,依依不舍舔了好幾圈嘴唇,這才提袖抹幹淨口水,隻是看著那一圈舔得紅彤彤的痕跡,頗有一種欲蓋彌彰的意味。
陳峰搖頭直歎,罷了罷了,以自家婆娘的摳門性子,一文錢掉地裏都要掘地三尺,想必早算計出他荷包裏那幾文錢的來路,憋著不提,無非是給男人留些臉麵。
遠遠的,覷見夕陽餘暉中立在屋前翹首以盼的身影,陳峰怨艾著荷包空空,腳步卻不由自主加快了幾分。
“回來啦?”
“回來了。”
雷打不動的日常對白,陳峰放下小陳情,差使她去柴房擺好鋤頭,就看到自家婆娘笑吟吟看著他:“有你的信。”
“信?誰送來的?”
“沒見過的陌生臉孔,我在井邊洗菜,那人在籬笆外探頭,隻說了句給陳峰,便把信丟進來走了。”
陳峰接過那封黃蠟蠟的信函,心中咯噔一下,猶豫道:“裏麵寫的什麽?”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識字。”
陳峰一愣:“你不識字?”下意識正反翻看兩眼信函,封口明顯已經被人劃開,不由納悶道,“送來時就這樣?”
“我開的,我以為是銀票。”
陳峰啞然失笑,這婆娘~~
往身上擦擦手,陳峰取出信函裏那張上好的宣紙抖開,密密麻麻小字頓時浮在眼前。
自家婆娘便湊過來問:“寫的什麽?”
陳峰起初一言不發,看了會兒,聳聳肩收好信函:“遠房親戚罷了,說是家裏出了些事,叫我去幫忙拾輟一下~~”
見自家婆娘一臉緊張,陳峰趕緊補充道,“放心,不花錢的。”
“那就好。”
兩人莫名靜了片刻,陳峰忽然輕聲道:“明早我可能要出趟遠門。”“多早?”
“很早。”
自家婆娘睫毛一顫,隻是哦了聲,也沒多問,正巧裏屋的小陳情大聲喊餓,她便快步進廚房忙活去了。
陳峰躲到臥房,於昏黃光影中再次展信。
正楷書就的繁密文字仿佛是天底下最勾魂奪魄的妖精,叫陳峰挪不開直勾勾的眼。
良久,外頭小陳情一聲“吃飯嘍~”,陳峰慌慌張張揉爛信函,手一僵,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
但已經遲了,攤開手掌時,陳峰手裏沒了揉爛的信函,有的隻是絲絲縷縷灰燼~~
~~
慘白的月光自窗欞中漏下,照亮了一地青磚,臥房內呼吸聲均勻,嫻靜安寧。
陳峰眼瞼動了動,就著月光緩緩睜眼,目光複雜異常。
石潭鎮,董宣,新任七殺,段流水,大刀葉烽,襄陽城外八刀八箭,事無巨細,圍繞在某個蕭姓少年身邊的種種,盡數被凝聚在一紙之中。
那封信僅僅以旁觀者的眼記錄了近日裏發生的事情,雖然沒有署名,但陳峰知道,那是繡衣的邀約帖。
躲了二十年,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本以為二十年間藏得天衣無縫,原來繡衣一直都知道,隻是自己變得安分守己,繡衣為了彰顯自欺欺人的法度,找不到合適機會向自己動刀罷了。
如今一紙信函,堂堂正正邀自己赴那場二十年前未死之約,若是不敢去,陳峰依舊是陳峰,可以口口夜夜縮居小山村裏,做一名終日因陳年往事惶惶不安的村夫,若是去了,陳峰便不再是陳峰,而是那個年輕時江湖上大有名氣的俊傑——
鶴千峰!
二十年前,陳峰不叫陳峰,他有著鶴千峰這等心氣凜然的名字,手裏捏的也不是鋤頭,是殺人不出第二劍的三尺青鋒。
鶴足踏千峰,道極盡其空,負劍絕運氣,衝翼渺蒼穹。
回想初入武當時抱著三師兄大腿求來的小詩,陳峰嘴角勾出一抹會心的笑,猶豫了下,他悄然起身掖好被子,忽然愣住。
斑駁的月影投在木桌,一個鼓鼓的錢袋赫然擺在桌上,掂了掂,少說能有五兩碎銀,陳峰回過頭看著那張半沉進被窩的恬靜臉頰,眼中升起無限柔情。
從前向往什麽沉魚落雁,絕世美人,到頭來娶了這麽一個長相身段俱是平平、一天到晚鑽在錢眼裏的村野婆娘,明明最開始隻是為了掩蓋真實身份娶的妻,陳峰卻知道,自己如今是心甘情願為她握著鋤頭。
誰叫她是自己掌上明珠的娘呢?
昏暗中,陳峰輕輕摸出疊的整整齊齊的紙,展開來仔仔細細檢視。
裏麵寫的,是自己勉強能自傲的生平。
三十二年前,年幼的陳峰初入武當,無心修道,隻肯於劍道一途苦心孤詣,終成武當年輕一輩劍術第一人,與一眾師兄弟們擁有真武二十七子這等響當當的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