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正(五)
王蒙正同所有深入荒野的人一樣,以渺小之軀置身廣闊無邊的荒野之中,無形的壓迫和不安全感如一隻鬼手緊緊地掐住他的心髒,令他喘不過氣。
荒野的風比雪林的風更沒有耐心,一天到晚不停地刮著,刮碎堅定的岩石,刮亂鬆雞的羽毛,刮疲憊王蒙正緊繃的神經。荒野上空的雲也比雪林的雲更厚重,壓得更低,壓縮著荒野本就稀薄的空氣。
那是一個陰雲密布且昏暗壓抑的下午。自上次與大吉大利衝突打架後,傷痕累累的傑克已經躺在帳篷裏兩天了。腫大的左臉已經疼得有點麻木。強行抬起右手,手臂的肌肉依然有點酸痛。帳篷前那堆火焰不斷向帳篷內釋放熱量。傑克感覺全身熱烘烘的。他眯著眼,通過帳篷的三角門去看那片灰色的天空。天空被框定在一個小小的三角形中。傑克感覺很安全。
狹小的三角形天空中的厚重陰雲在緩慢地翻滾。不時會有一條細小的銀色閃電從陰雲上急速爬過,又鑽入其中,將陰雲短暫地染成暗紅色。是要下雨了嗎?傑克心想。
一陣鹿皮靴踢踩碎石的聲音把傑克從冥想中拉回現實——蘭花回來了。傑克有氣無力地走出帳篷,找到一塊附近的岩石靠著坐下,開口說:“好像要下雨了。”
“哦。”
傑克看見蘭花正背對著他在收拾什麽東西,附近地上有一堆鮮豔的羽毛。他有點興奮地問:“是鬆雞嗎?鬆雞?”
“嗯。”
蘭花處理完鬆雞,將羽毛和內髒丟進火堆裏,以免荒野的狼群尋著血腥氣味找來。當蘭花烤鬆雞時,傑克發現了她的右臉上有一處擦傷,血跡依然鮮紅,是剛才弄傷的。
傑克問:“你的臉哪裏弄傷的?剛才抓鬆雞的時候?”
“抓鬆雞的時候摔石頭上劃傷的,沒什麽。”
傑克這才意識到,這次蘭花找吃的用了很長時間。之前發現的小水窪中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吃的,所以蘭花去了更遠的地方。她可能找了很久才在一堆亂石中發現幾隻鬆雞。為了對付這幾隻狡猾機警的家夥,她可能悄悄潛伏到它們身後準備突襲。她可能好不容易撲到一隻鬆雞,卻不小心撞在亂石上……不能繼續待下去,該動身了。傑克心想。
蘭花烤好鬆雞,將半隻遞給傑克。
“給。”
傑克咬下一大塊雞肉,咀嚼半天後,終於開口:“我們明天出發。”
“哦?想起往哪走了?”
“沒有。走到哪算哪。”
“噢。”
“我知道你還在恨我……”
話音未落,一道閃電從天而降,在距他們幾百米的一塊岩石上炸開。一粒如硬幣大小的雨滴打在傑克黝黑的臉上,緊接著一場暴雨傾盆而下。蘭花和傑克急忙躲進各自帳篷中。火焰被迅速澆滅。
大風也刮起來,攜著雨,形成一道道厚重的雨簾,一遍又一遍地衝刷著大地。原本的小水窪變成水池,小銀魚因自己的世界劇烈變化而驚慌失措,不停躍出水麵。紅醬果被雨打爛,紅色汁水與泥水混為一體匯成一條洶湧的小溪。鬆雞們躲在亂石中,把頭藏進胸前的羽毛,一邊因害怕暴風雨而瑟瑟發抖,一邊為死去的同類而歎息。
蘭花的帳篷在暴風雨中被掀翻,冰冷的雨水浸透她的衣服,本能的恐懼滲進她的心裏。
帳篷外除了風雨聲,突然響起的巨大動靜引起傑克的注意。他衝出帳篷。
“邢蘭花!”
傑克的喊叫聲被暴雨衝刷變得微弱。他看見一團黑影蜷縮在一塊岩石下,衝過去,迅速將那團黑影拖回自己的帳篷。
“邢蘭花!邢蘭花!你怎麽樣?”
蘭花被冒險以來積壓的巨大恐懼擊愣了。父親的死、雪林的冷酷、荒野的無情像一隻隻鬼手,扼住她的喉嚨,令她喘不過氣。
“我幫你把濕外套脫了!把這件穿上!”
傑克脫下蘭花的外套,將自己的幹外套換給了她。傑克拔開蘭花臉上濕黏的頭發,拍了拍她的臉,將她緊緊擁在懷裏。他能感覺到她正睜著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
帳篷在暴風雨中東搖西晃,深插在岩縫中的鉚釘發出痛苦的呻吟。傑克一遍又一遍地在蘭花耳邊呼喚她的名字:“蘭花!邢蘭花!醒醒……想想你爸的心願……蘭花!邢蘭花……”
帳篷不再猛烈搖晃。外麵的風雨漸漸變小。蘭花似乎恢複了意識。傑克聽見她在自己的懷中低聲抽泣。蘭花扭動身體,試圖掙脫傑克的懷抱。傑克抱得更緊了。
“別動!你全身都濕了!如果染上風寒,你就完成不了邢老漢的遺願了!”
傑克見蘭花不再反抗,又說了一句:“放心吧!我會幫你完成你的父親的遺願的。”
就這樣,兩人相擁著,從荒野手中守護住最後一點溫暖。伴著風聲和雨聲,他們沉沉地入睡了。
風雨初霽,東方破曉,不知不覺中,這個世界又迎來了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