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落井下石(三)
“阿俏想吃青梅,叔父馬上去給買!”趙顯撈上剛解下的長衫,興衝衝地準備出門買青梅子。
“叔父…”檀生見狀,心下不知該作何感受,隻能扯開嘴角笑了笑,“用不著的,沒在水裏泡多久,不需要喝藥。”
趙顯見檀生笑了,自個兒也跟著笑了,想了想笑漸收斂,屏退左右單單留了一個官媽媽避嫌,輕聲試探著問檀生,“阿俏,你告訴叔父,你到底是怎麽到井下去的?”
那口井已經有很多年沒用了,廢棄在正院西北角,時不時隻有灑掃丫頭和管事阿嬤去掃一掃看一看,加之長春老道胡謅那井位置不好,地陷天塌引***易出血光之災,久而久之就沒人去井邊了,那處荒草叢生,很是蕭條。
檀生低頭默了許久,再抬頭便笑了笑,“叔父真的想聽阿俏說出事情經過嗎?”
這笑帶了幾分無可奈何。
趙顯瞬時自以為明白了。
事情還能有什麽經過呀?
無非就是李氏處心積慮把檀生推下井去,還蓋上了井蓋,害怕檀生呼救。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氏此次是要搏了一場大的,搏贏了,檀生就永遠消失在井底。
趙顯囁嚅嘴唇,就算年愈不惑,也能看出趙顯極為英挺的眉眼。
趙顯已經自己回答了自己。
檀生輕輕仰起下頜,雙手攏在袖籠子中,看天青幔帳隨風飛揚,檀生抿唇笑了笑,“看來叔父沒有問題了,那麽阿俏可以問叔父一個問題嗎?”
“你說。”
“嬸娘為什麽這麽恨我?”
趙顯默了一默,訥訥道,“阿俏,你別多想,沒了長春老道在你嬸娘身旁…”
“恨到了,恨屋及烏的地步。”檀生截斷趙顯無力的辯解,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布袋子,布袋子半幹半濕紮得緊緊的,檀生神容很冷靜,埋頭將那布袋子打開,抽出裏麵妥善放置的黃表紙,遞到了趙顯眼前,“這個布袋子裏層縫了一層魚皮,是為了不讓這張符紙打濕,因為從做法的角度來看,朱砂化則陣法破,這張符紙所用朱砂產自貴州銅仁萬山,是大昭境內最好的朱砂。畫符之人下筆犀利,不拘小節,修為看不出,但至少能看出這人是個老道。”
趙顯接過那黃符紙,蹙眉細看,原是從符上兩行字草草略過,卻猛地瞳孔放大,手上一抖,口中發澀發苦!
檀生認真看著趙顯的神色,一分一毫都不錯過。
“這張咒,叔父或許看不懂,阿俏告訴您。”
檀生語聲緩慢,平靜中帶著幾分殘忍的意味,“這個咒很烈,所咒之人必七魂五魄遭囚,永生永世飄蕩於世間,成為身藏怨氣卻生生世世被壓抑的魂魄,不能轉生不能投胎,甚至不允許她作惡以釋放怨氣。而將此咒永沉於井內其意越發惡毒,井連九泉,這不僅僅是要詛咒符上之人,還有那人的子孫萬代死後永遁畜生道。”
不能轉生…不能投胎.……甚至…不能作惡.……
趙顯頭皮發麻,手上越來越抖,越來越抖,抖得險些捏不住這張符紙!
檀生笑了笑,“越烈的咒就要用越貴重的東西來啟動,最好的朱砂、熟練的老道、厚實的黃表紙…噢,還有一點,就是至親的鮮血。”
檀生伸出手來,白玉般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道長長的劃痕!
雖已結成了血痂,卻仍舊觸目驚心!
趙顯猛喘了一口大氣,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看向檀生。
檀生唇角似噙有無邊笑意與無奈,靜靜地看著趙顯,“我的鮮血也有了。符上所書,’廣陽白氏,四月初四生人’就是被詛咒的那個人。阿俏的母親剛好姓白,剛好是廣陽白氏,也剛好是阿俏的至親之人。”
趙顯神色大變,後頸脖陡淌出一滴接著一滴的冷汗!
是.……
阿俏名義上的母親是白氏,也是廣陽府人,可是.……
“可是阿俏的母親生於十月初八,死於九月十七,生辰和死誕,無論如何也與這四月初四扯不上關係。”檀生死死憋住眼淚,一歪頭問趙顯,“這個人是誰?叔父,知道…這個白氏是誰嗎?”
“噗嗤”
爆了一株燈花。
又沒有什麽喜事,爆什麽燈火呀。
趙顯猛一抬頭,麵容似乎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他腿在發抖,帶動著這小桌案也不太平,默了許久,想了許久,趙顯展眉一笑,“沒有誰…不是誰…廣陽白家那麽多,也不是隻有你母親一家姓白,更何況這生辰死祭不都對不上嗎?”
檀生別過臉去,也笑道,“是嗎?”
趙顯站起身來,伸手揉了揉檀生的頭發,手伸到一半又默默往回收,“沒有誰,怪力亂神之說,阿俏.……阿俏別信……”
檀生笑著,“嗯,好。”
“叔父,會保護你的。”趙顯加重了語氣,手中緊緊攥住那張符紙,“往後,叔父一定會拚了這條命保護好小阿俏,等阿俏出閣那天,叔父把阿俏背上轎好不好?”
背囍轎,多半是哥哥。
檀生沒有哥哥,按照大昭風俗,父親也可以。
檀生喉頭發酸,她還在笑,“嗯,好。”
趙顯靜靜地看了小姑娘一小會兒,手心裏攥著符紙,未做停留便轉身向外走。
官媽媽站著的,看得異常清楚。
趙顯……眼眶很紅很紅。
“俏姐兒…他是你親爹呀…”官媽媽背過身去抹了把淚。
這麽多出戲,饒是官媽媽也覺出了不對,檀生老早就坦白了。
檀生低頭將那布袋子疊了疊,疊了又疊,隔了許久方悶聲道,“我知道啊…”
那.……那何必自己作踐自己,去投那口井,去演這出戲,去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
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早知如此,還不如帶著阿俏在廣陽府過一輩子呢!
總不至於遭這些罪!
官媽媽心疼得快厥過去了。
那布袋子被井中的水浸濕,帶著苔蘚與死水的腥臭氣。
檀生低著頭,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手指尖上也沾染了這股腥臭氣,檀生探身拿了塊帕子使勁將手擦了擦,擦了又擦。
“因為我要確定,趙顯在白九娘一事上,是清白的。”
檀生輕輕道。
語聲輕的,好似被那風一吹,便散了滿地。
至少,趙顯是清白的.……
至少,她還不至於那麽悲劇啊。
檀生望著那燭火,笑了笑。
太棒了,她還不至於那麽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