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逢(二)
檀生換過丁香送來的衣裳,六幅靛青夾綿杭綢湧金絲襖子,繡著花鳥柳枝,許是考量到檀生尚在孝期,花樣很素淡,卻很襯檀生,就像掀開了春天的卷簾,從青葉紅花緩緩走出一個小姑娘。
這衣裳新嶄嶄的,絕不是在平陽縣主身邊的那位姑娘的舊衣裳。
倒像是拿那位姑娘沒穿過的新衣裳,給掐了腰,收了袖口,抓緊時間改成了檀生的尺寸。
嗯.……畢竟那位翁家姑娘比檀生..嗯.……要豐盈許多…
檀生給平陽縣主拜福時,特意謝過,“…這件襖裙很漂亮,也很貼身,多謝縣主費心。”
平陽縣主下方那姑娘冷哼一聲,別過臉,露出圓圓的下頜。
“阿箋…”平陽縣主嘖一聲,慈和溺愛的語氣,“分明是你自己拿出來要送給趙姑娘的,如今又這樣…哪兒來的怪脾氣!”
“原是翁姑娘的衣裳和主意,那更多謝翁姑娘了。”檀生笑盈盈地從善如流。
這位阿箋姑娘眼神一動,試探性地瞅了檀生一眼。見檀生正抿嘴笑,不覺臉蛋一紅,迅速把目光移開,假裝啥也沒發生,十分嬌憨。
這才是該再來一次的人生好嗎!
出身豪門,父寵母愛,隨心所欲,自由散漫,單純可愛.……
人家再來一次是再次被金子砸到,她呢?連續兩次被狗屎砸到頭???
親愛的無量天尊呀!
你是不是瞎了眼才選了她呀!
檀生在心中默默呐喊。
船邊的風景漸漸少了,村落和人聲漸漸多起來,抵達南昌府已是晌午時分,甲板上有翁家家仆歡呼。
“南昌到了!”
“我終於回老家了!”
翁家雖是規矩嚴明的世家,平陽縣主也並未出言製止。
翁家世代有人入朝為官,跟在身邊的家奴全是從老宅裏挑出來的,人總講究個落葉歸根,跟著翁家起起伏伏幾十年的家奴做夢都想回鄉看看,京師好是好,可根不在那兒,老輩兒不在那兒,舊宅也不在那兒,京師再好,老了也要回家!
檀生陡然神情恍惚,她從不知道哪裏是她的家。
女冠說和親人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那江西自然不是。永寧侯府也不是,可現在想想廣陽府好像也不是。
反正,從她記事起,她娘就一直纏綿病榻。說句遭天譴的話,她娘不像是一個母親,更像一個擺設,睡在床上,證明她還有個娘。
可這個娘,從來,從來都沒有抱過她,大約病得沒了氣力。
小時老夫人絕不允許她去瞧她娘,總說她娘“有癆病,要過人”。
直到五六歲,她偷偷到後廂房去看她娘,隔著粗麻布幔帳,她娘一直咳,她哭著拿手帕幫她娘擦嘴角,白帕子沒一會兒被血染紅了。她娘直起身來,一張臉瘦骨嶙峋,顴骨突出得厲害,惡狠狠地盯住她,眼睛從未這樣有神,“給我滾!”
她嚇得抹臉哭著跑開。
老夫人說她娘是病久了,脾氣古怪。
檀生從此被拘得更緊了,待大了些,她娘病得不行了,神智不清,老夫人反倒不怎麽拘著她了。她就偷偷摸摸去瞧娘,她娘時醒時睡,醒了看見她就笑著喚“阿九”。
“阿九,家裏的桃花又開了”、“阿九,我給你買了綠豆糕”、“阿九,你醒醒,你怎麽不理我了呀!”….
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哭得眼淚大顆大顆向下砸,砸在嶙峋的鎖骨上。
可家裏壓根就沒人叫阿九呀!
也不知道為何,本應模糊的記憶,經曆歲月的塵封,突然一下子變得十分清晰。
“高興?害怕?不知所措?要回家了,心情怎麽樣呀?”
檀生如雷擊一般回過神來,扭頭見了張似笑似嗔,英姿勃發的臉。
是個男人,十六七歲,長衣直綴,手搖紈扇,眸燦繁星,說話一股京腔,不自覺地拖長尾音。
他肯定覺得自己可風流了。
真是風流呢,這麽冷的天還臨江搖扇,也不怕擤鼻涕……
檀生淡定投去一眼,默默轉過頭來,再默默看著江水,醞釀感情,語氣極穩沉,“江水奔流,一望無際,八卦五行,星鬥流山,萬物有靈,均自有律。江河水流滔滔亙古不變,心境隨心,心緒隨情,回寰難卻。”
像念經。
翁佼聽得雲裏霧裏,再順著檀生的指尖看去,是覺得這贛水亙古由西向東,永難更變,很是波瀾壯闊。
雖然沒聽懂,但莫名覺得很有道理呢!
檀生笑一笑,朝翁佼福了福,道,“翁家大爺尋小女何事?”
翁佼如夢初醒,“哦”一聲後,“那船老大,你預備如何處置?你捉的人,要殺要剮都隨你定。”
那船老大沾過的血怕是比他吃過的鹽還多,不把他弄死,他就會像隻臭蟲一樣蟄伏在暗處,等待時機狠狠咬掉你一塊肉。
況且牽一發而動全身,那船老大憑什麽犯下這麽多殺人越貨的事情後,還黑道白道都混得開?白道上罩他的人是誰?是官府的人嗎?那江西官府有沒有從漕運這樣的大事借機分得一杯羹呢?
翁家剛回江西,犯不著冒這個大,出這個頭。
“我帶回趙家。”檀生恰好也想物盡其用,這船老大用好了,能解開很多惑。
能把這包袱甩回給趙家,當然最好。
翁佼深覺這小姑娘上道,看這大船乘風破浪,離南昌府的碼頭越來越近,便心情愉悅地低下頭來,笑嘻嘻地告訴檀生,“趙大人處,我們會多留意的。這船老大之後吐出來的東西,你不方便打聽,我們就幫你去打聽。”
這對於翁家來說,不過舉手之勞。
檀生卻不習慣欠人人情,高深莫測地壓低了聲音,回他一句,“三月之後,翁家若遇到了解不開的線團子,記得到雲碧山的東北角去碰碰運氣,搞不好能助翁家再上一層樓。”
翁佼被唬得一愣。
檀生朝他再福了一福,轉身欲離,一轉身卻見一白麵書生目無斜視地走過來。
檀生提裙抬腳,亦目不斜視地與之擦肩而過。
許儀之鼻尖一動,陡覺滿鼻的香味,是胰子的味道。
眼看船離岸越靠越近,翁佼越琢磨越不得勁兒,拍了許儀之一下,問他,“你聽到剛那小姑娘跟我說,八卦五行,萬物有靈什麽了嗎?”
那時候,許儀之剛好在他們身後。
翁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再問,“那是甚意思呀?”
許儀之深深望了翁佼一眼,跟看智障似的,“那位姑娘東拉西扯這麽多,簡而言之,就是…”
許儀之微微停頓,語氣清淡,決定一言概之,“山川河流永無至盡,我的心情幹你屁事。”
喲,還押韻呢。
若檀生在場,必會為許儀之鼓掌喝彩。
隻可惜檀生不在,隻餘翁佼一人咬牙切齒,深覺自己蠢得不能自拔。
船越漸靠近,碼頭上圍了烏壓壓一片人,人群後又停駐了烏壓壓一片馬車。翁家既給趙顯透了風,趙顯必定要做足了麵子來接人,這是給翁家做臉麵,也是給趙家做臉麵——看,我們家的姑娘多棒,是跟著翁家的船回來的!
“娘,我們還要等多久呀。”寒風中,趙華齡跺了跺腳,深恨自個兒為了炫耀選了雙薄底兒墜南珠的繡鞋,那鞋好看極了,她一動,那南珠就跟著動,流光溢彩,顯得很富貴。隻是如今站久了,腳像直接才踩在地上似的,凍得不行,“怎麽還不到!不就是死了娘嗎,也要這樣大的派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