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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舊事(二)

  第二章舊事(下)

  “合真,合真!該你出牌了!”


  一個很清亮的女聲。


  合真是正覺女冠給趙檀生的道號。


  趙檀生一下子回了神,看看牌桌上的牌九,豪爽地消了手上的幺三,“罷了,輸你三個銅子!”


  近日觀中香客銳減,許是因年關將至,來來往往的人都少了,騙錢這個行業進入了淡季。


  那姑子笑得花枝招展的,一臉得色,“快快快,快給錢!今兒你都輸我十五個銅子了!往日女冠就愛帶你出門卜卦,你且算算,你還得輸我多少?”


  卜卦推演非易事,跟著女冠算卦堪輿,堪堪五年能成多少大氣候?不過皮毛罷了。


  不過就是些皮毛也唬得住世人了,看卦有三寶,能說會道眼力好。有眼力見兒,香客的身世就知道了一半,穿杭綢的多是商賈家,喜歡趕時興;帶銀飾分心的多半是官宦家的女眷,自矜身份,不多言多語;麵露愁態,樣貌端正,左顧右盼的婦人許是家裏不得寵的正房太太;還得能說會道,若老太太身邊帶著個穿直綴的少公子,多半是來求科舉,看看少爺眉毛長短,看看右手有沒有繭,說幾句吉祥話,到時候能考上是“承您吉言”,落了榜是“焉知非福”,都能圓回來的。


  黃易大能者,可勘國運測地氣,這當另說。她趙檀生說好聽點是知機識趣,說難聽點兒吧…其實就是個神棍,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小神棍。


  可正覺女冠是真有能耐,否則旁人說起東嶽觀也不會用一個“靈”字了。


  趙檀生跟著學了五載,最擅長的是看人骨相。


  趙檀生把骨牌往裏一推,看了那姑子眉眼,也笑,“你也猖狂不了多久了,頂天再輸你七個!”


  那姑子沒料得檀生當真一口說出,意氣風發地啐了聲,“再打再打!若不是七個,你便再輸我一雙雲襪!”


  檀生一笑,“若我說準了,那我們的賬就平了,你也得多加一雙雲襪給我。”


  兩廂約定後,推牌再來,聽風亭中一時間堆了許多看戲的姑子,手下生風,轉眼兩局便過,趙檀生已輸了四枚銅子,遠處傳來“咚咚咚”三聲悠遠且深厚的鍾聲,是要進午食了,身旁圍著的姑子們便推推搡搡,“哎喲!你們可打快點兒!快用午食了!隻能打這一局了!”


  趙檀生看了眼牌,就還剩最後四張牌了,她身後的姑子笑起來,“合真怕是要賭輸!這算來算去她也隻輸得到六個銅子!”


  每四塊牌為一墩,一墩為一分,一分就是兩個銅子。


  對家當即誌得意滿,推了一個大頭六,笑嘻嘻地告訴檀生,“我要皂色的雲襪…”


  檀生笑起來,跟出去了一個大頭六,對家吃牌。


  身後的那姑子便又大笑,“你怎麽讓對家吃牌呀…”笑到一半住了口,像明白什麽似的,當即哈哈笑起來,“想贏不容易,想輸還不容易,對家一吃牌,不就是送了對家一個銅子嗎?這局統共輸三個銅子,加上前頭的,不正好是七枚嗎?”


  趙檀生對家一算,那拿在手裏頭吃的牌放也不是,丟也不是!


  她光顧著贏錢了!

  沒料得到會來這一手——對家送錢給她吃!

  那姑子當即不由連連叫嚷,“這不算你卜卦推算得好!是你耍詐!”


  “怎麽不算?”,趙檀生聲音含笑,“今日你眉梢上翹,上庭展舒,中庭拓闊,麵潤唇紅,又兼有通體舒泰之相,便可知你氣運正當時,摸牌定能得償所願,我的牌是順不過你的,你必能贏牌,此為其一。”


  檀生抿嘴笑道,“時辰近午過巳,午食將至,一局牌不到一刻,師父戒律嚴,正午必食,我們隻能打三局罷。一局兩個銅子,三局便為六個,這就定了基數,此為其二。”


  見檀生微微一頓,身後便傳來催促之聲,“其三呢?”


  趙檀生目帶狡黠,“我要靛青色的雲襪…”


  眾人哄的一聲笑開。


  “其三,牌運天定,可指縫留空,想輸錢的人自然擋都擋不住。”


  亭子外傳來沉穩的女聲,姑子們都轉過身來,連道“正覺女冠”,趙檀生趕緊站起身來,見女冠過來,伸手將她扶住,叫了聲,“師父…”


  正覺女冠看了眼趙檀生,“卜卦推演,豈容爾等兒戲…”


  正覺女冠話還未完,便有幾個小姑子慌慌張張跑來,上氣不接下氣,滿麵通紅,結結巴巴的,“女冠,女冠!”小姑子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山裏來了響馬,正往咱們東嶽觀躥!”


  響馬就是落草的寇!


  “關大門!”正覺女冠當機立斷。


  姑子們尚且還來不及躲,便聽觀外馬蹄聲勢浩大。“踢踢踏踏”地向道觀而來,為首之人蓬頭垢麵,看道觀內煙霧嫋繞,臉上升起譏諷與怒意,“日他娘的鬼,外頭都吃不起飯了,道觀裏麵還在祭香火!去搜!裏麵肯定有好東西!”


  原來道觀香客銳減,不是因為年關,是因為世道…


  正覺女冠站在最前麵,神容肅穆,如同一尊石像,冷眼旁觀這三五響馬飛奔進道觀中搶砸糟蹋。不多時響馬出來了,一肩背了一大筐糙米,一手提了一隻功德箱,衝頭子邀功,“裏頭好多糧食!”


  那頭子看也不看,伸手把人一推,一個跨步向前,滿臉橫肉,“香火這麽旺的一座道觀,一點糧食算個屁!觀裏頭的香火錢,都被你這老尼私藏在哪兒?”


  正覺女冠語氣平淡,“原是匪類劫財呀,何必打著天下蒼生的旗號。”到底服軟了,“錢財當然是有,隻是不多,香客們的銀錢都添了香油紙燭,後廂第三間房便是老道的廂房…”


  話未完,便有響馬一竄而出,抱著一隻木匣子喜形於色,“頭兒,裏麵有十來個銀錠子…”


  響馬頭子摸了把銀錠,也知見好就收,冷哼一聲把木匣子抱在懷中,上馬欲走。


  眾姑子皆舒了口氣,若為劫財倒還便宜,隻怕還順道揩點別的……

  那響馬頭子轉身之際,眼風往裏一掃,卻見亭子裏頭花紅枝綠,小道姑們不施粉黛卻膚凝唇紅,黃道袍裏頭的身姿怕是妙得很。再一想,外頭世道這樣亂,這淮安境內都在四處鬧匪,官府不作為,天都要塌了,他還怕個屁呀!


  當然是痛快一日是一日了!


  “嘶”


  馬蹄回轉,那響馬頭子劍鋒一挑,姑子身上的道袍應聲往下掉,褻衣當然裹不住雪白的頸脖和手腕,女子美妙的酮體展示在青天白日下,那姑子“哇”的便哭出了聲兒,這一哭便將狼全都引來了!

  局麵瞬間混亂起來!

  趙檀生反應極快,拉住正覺女冠轉身便跑,身後充斥著女人的慘叫和男人的淫笑。她隻顧埋下頭護住正覺女冠拚命往山上跑。


  “頭兒!那姑子最好看!臉嫩得能掐出水,腰細得一手就能折斷!”


  她在跑,身後有人追。


  還不止一人。


  趙檀生突然恨極了她這張臉。


  正覺女冠把檀生向前一推,低聲道,“合真,你先走,到山上去,糧缸下有個地窖。”


  趙檀生雙眼赤紅,抿嘴不言,緊緊揪住正覺女冠的衣袖。女冠見狀反手一推,趙檀生咚地跌坐到地上,再手腳並用起了身。


  眼看男人氣勢洶洶地追到崖邊,正覺女冠一撲而上死死抱住那男人的腿,男人幾掙不開,不由急火激心,手中寒光大閃,口裏不幹不淨,“這老尼礙事得很!”


  正覺女冠高喊,“合真快跑!”


  那刀落得很快。


  趙檀生眼淚簌簌往下墜,想也未想,飛身向外一撲,正好替正覺女冠擋了這刀。


  一刀紮進心窩裏,覺不出疼,隻覺得胸口涼涼的,低頭一看,血從那窟窿中涅涅冒出。


  反正都活不成了,還不如拉來一個墊背的。


  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趙檀生死死抱住了那響馬頭子,一步一步拖著他蹭到崖邊,山下有淮水,趙檀生緊緊抱住那響馬,順勢向後一仰,拖著個蓬頭垢麵的山野匪漢,縱身跳崖,睜著眼睛看東嶽觀的山崖離自己越來越遠,自己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


  好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呀。


  “合真!”


  是正覺女冠的聲音。


  撕心裂肺的。


  一點兒也不穩重。


  風太急了,刺得人眼睛疼。


  趙檀生閉上眼,卻好像又看見了那夜的場麵。


  青紗螺帳,一重疊著一重,鶯穿柳帶,猶壓香衾,榻上玉枕橫陳,錦被疊褶,女人絳紅鴛鴦溪戲水的兜子斜掛在玉帶鉤上,細細的掛脖墜了下來,十分香豔,昏暗的光下有男人的低低喘息,也有女人的嬌吟娥喘。


  “平文…”


  平文是袁修的字。


  許是高潮將近,男人酣暢淋漓,一個挺身,似是解脫,似是樂極,低聲長泣,“阿姚.……阿姚…阿姚…嬸娘…”


  袁修,原來一直與他寡居的嬸娘有苟且。


  永寧侯府裏的郡主娘娘,死了男人後一直未再嫁的郡主娘娘,滿京師裏素有賢名的郡主娘娘,被人讚為“賢媛翰墨,貞靜婉寧”的郡主娘娘···

  原來在她丈夫的床上如此媚態橫生,美豔浪蕩。


  令人惡心的***犧牲的卻是她趙檀生。


  她甚至來不及見袁修一麵,便被塞進一抬小轎裏十萬火急地送到了東嶽觀。


  趙檀生直直墜下,胸口一片赤紅,就算閉著眼,她也能感覺到眼中含淚。


  她死前最後想到的人竟然是那對狗男女?

  趙檀生平生第一次像個市井潑婦,罵了句娘。


  呸,真髒。


  “砰——”


  水花四濺。


  死了,不過是水消融在水中。


  魚兒啊,你要吃就去吃那響馬的血肉吧。


  他肥,他應該好吃點兒。


  這便是趙檀生死前最後的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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