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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君王壹次心

  靜怡園。


  這是座建在西山上的皇家園林,和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皇宮不同,靜怡園是按照江南園林的布局修建的,依山傍水,園子裏一脈溪流,古樹、花木叢叢,既有寫意山水的雅致,又有回歸自然的野趣。


  園子裏的宮殿院落布局和皇宮裏也大不同,皇宮裏尊卑分明,每座宮院應該在什麽地方,什麽身份的人能住,都有規矩,可靜怡園裏不同,這裏的院落,不是覆著黃琉璃瓦、雕梁畫柱的華麗,而是粉牆黛瓦、飛簷翹角的小巧玲瓏,每座院落隨意而又充滿易趣的點綴在青山綠水裏。


  “來青軒。”


  蕭青蕤默念著匾額上三個古樸蒼勁的隸書,桃花瓣似的眼眸漾著滿滿的喜悅,這是她在靜怡園裏的院子,是楊衍特意為她挑選的。


  “娘娘,萬歲爺每年來靜怡園避暑,都住在虛朗齋裏,來青軒是距離虛朗齋最近的院子,而且裏麵還有娘娘的名諱.……”半夏一來靜怡園,就找園子裏人打聽了很多事兒,“以前來青軒都鎖著,麗嬪娘娘她們使盡了手段,萬歲爺都沒許人住進去,今年開春萬歲爺就下了旨,特意遣人粉修了來青軒,按照娘娘的喜好重新布置了。”


  “乾清宮來傳旨的人走了嗎?”


  園子裏風大,蕭青蕤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山風裏帶著涼涼的水汽,她提前兩天到的靜怡園,原本楊衍今天就要來的,沒想到乾清宮來了人傳旨,朝堂上突然出了些事情,楊衍被絆住了,今兒來不了了。


  “娘娘,萬歲爺明兒一準來,您就放一百個心吧。”半夏不明白自家主兒怎麽突然患得患失了,她想著清音亭那裏萬歲爺的安排,掐著手心忍住不把這話說出來,萬歲爺給娘娘的驚喜,她可不能破壞了。


  山上的雨說來就來,倏然刮起一陣風,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的就砸了下來,“娘娘,這雨勢洶洶的,去那邊亭子裏避避雨吧。”


  大風橫著吹,雨珠連成線,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亭子四麵沒有門窗,蕭青蕤裙裾全濕,本是嬌嫩的胭脂紅,轉眼洇透成了鋒利的暗紅。


  “不知道宮裏的雨是不是也這麽大?”
……

  長安宮。


  德妃站在窗邊,望著外麵潑天大雨,愜意的拈起一塊紅棗酥,棗香濃鬱,再飲一口熱熱的紅茶,茶香裹著紅棗的甜,滋味妙不可言。


  一向神色淡淡的麵孔上,浮起深深的笑容,就像遇到了不可言說的大喜事。


  “那封折子上了嗎?”


  櫻桃心口狂跳,她伺候德妃娘娘很多娘了,從她被納入王府為妾時,她到她身邊伺候,那時候萬歲爺尚未登基隻是位無權無勢的郡王,那時候德妃娘娘還是位什麽都沒有的妾室,既不得夫君愛寵,又不得婆婆喜歡,在王府的日子難熬極了。


  後來,萬歲爺登基,最喜愛的江皇後死了,劉太後眼珠子似的護著的娘家侄女兒被廢了,隻有什麽都沒有的娘娘,受封為德妃,陪伴著萬歲爺。


  這些年,德妃經曆過什麽,再沒有人比櫻桃更清楚了,娘娘是個極聰明的人,不管心裏怎麽想,麵上都淡淡的,這麽多年,她隻見過兩次娘娘露出這種毫不掩飾讓人心驚的笑容,一次是建昭二年,坤寧宮裏彌漫著滔天血氣,一次便是現在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上來,櫻桃不敢再揣測下去了,“娘娘,折子遞進了乾清宮,今兒早上禦馬監裏牽出了白蹄烏,萬歲爺都要離宮裏,拆了折子,便改了行程,不去靜怡園了,宣了工部官員覲見。”


  德妃笑容越來越大,“天時地利俱全,陛下心上的那粒種子要發芽了。”


  “讓老爺做好準備,一絲一毫的紕漏都不能出。”德妃想到即將到來的好戲,握著茶杯的手顫抖,褐色的茶水翻滾著,就像她此時的心情,痛苦的期待著。
……

  乾清宮。


  工部侍郎挨了一頓訓斥,心驚肉跳的出了宮,心裏哀歎連連,老天爺的脾氣說來就好,昨兒還晴空萬裏,今兒這雨下得天漏了似的,哪裏想到那處宅子竟出了紕漏。


  “嘿,甭說下大雨了,就是下刀子也得趕緊著給修好了。”


  罵過工部侍郎,楊衍臉色依然陰沉的能滴出水來,比外麵黑沉沉的天空都可怕,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他比工部官員更該挨罵,年頭時,欽天監就上稟過今年的年景,他卻沒想到要修繕江府的老宅。


  “汪錦,攔下工部的人。”楊衍深深擰著眉,愧悔又自責,他要先去看一看,這些年他還沒有去看過。


  “別讓人衝撞了。”


  汪錦連忙召了小太監去傳旨,聽著天上轟隆隆的雷聲,他歎了口氣,怎麽就趕上了這麽一樁事,工部的人也忒沒眼色。


  楊衍戴了金藤笠,披了玉針蓑,騎上白蹄烏,一頭紮進這白茫茫的水霧.……

  來青軒裏,蕭青蕤右眼皮突突的跳,她望著外麵昏暗的天地,心裏一沉,一晃神針尖紮進了指肚,血珠一顆顆滾了出來,弄髒了手裏月白色的裏衣。


  這麽大的雨,楊衍可別在這個時候趕路,哪怕明天晚了,她也不想讓他受這麽風吹雨打的苦,右眼皮還在跳著,跳得她心慌,索性拿手指撐著眼皮,不眨眼了。


  自嘲的笑了笑,她一向是不信這些無稽說法的,隻是遇到在意的人,便連一絲一毫的凶兆都受不得了。
……

  楊衍渾身濕透,渾然不顧風刮雨打,白蹄烏風馳電掣,將後麵一眾人甩得越來越遠。


  “皇上這是要到哪裏?”


  距離越來越遠,林政勒馬停在一處三岔路口,大雨將所有痕跡衝刷幹淨,今天他當值,正在侍衛處借著這場大雨打磨手下的人,守宮門的侍衛慌裏慌張的說皇上一個人出宮裏,他來不及詢問,帶著人就追了出去。


  可白蹄烏是馬中神駿,他們還是跟丟了。


  “隻得等著宮裏的人過來了。”


  等林政等到了汪錦,追到江家老宅,天色已漆黑一片。


  “林侯爺,萬歲爺誰都不想見。”汪錦滾了一身的泥水,一張臉皺成了苦瓜,“林侯爺,請借一步說話。”


  林政眯眼打量著懸掛在外麵的匾額,江府兩個字鐵鉤銀劃,鋒銳逼人的氣勢撲麵而來,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字是誰寫的,當今皇帝楊衍。


  當年江府得罪了攝政王楊邕,一門男丁幾乎全死在了北疆,僅留下二三個稚子,近百年的書香之家一夜凋殘,留在京城的宅子,也被人糟蹋了,門匾被那些為了討好攝政王的小人劈了當柴燒。


  直到楊衍鋒芒畢露,踏著屍山血海坐穩了皇位,攜著江皇後再次到了江府,將整座府邸修繕一新,所有的匾額、門楹全都是禦筆親手。


  滿京城都羨慕江府聖寵隆重,隻待府中幼子長大,東山再起指日可待,沒成想,晴空霹靂,江皇後母子全亡,一夕間風雲色變,江府唯一的依仗轟然坍塌。


  一年後,江府的當家女主人承恩侯夫人,連上三封折子,求得皇上恩準帶著一府孤兒寡母,離開了京城,回到了老家平城。


  這座失去主人的宅子便空蕩蕩了。


  江家人出事的時候,林政還小,但他對江家人的風骨很是欽佩,縱然他們都是不諳弓馬的讀書人,但在那時能挺身而出更是尤為可貴。


  所以,林政規矩的站在門口,沒有硬闖,待汪錦出來,聽得他的話,縱使對皇帝的話不讚成,也隻得聽了。


  “汪公公,你帶著人好生伺候著,本侯這就帶人退出去。”


  他們提刀佩劍的,楊衍怕擾了江府清靜,命他們退遠,林政握緊了腰上的長刀,帶著人無聲無息的遁遠了。
……

  一夜狂風暴雨,翌日清晨竟然風止雨息,被衝刷的幹淨的天空湛藍如海,楊衍一夜未眠,臉上冒出些青色胡茬,薄唇微抿,深邃硬朗的麵孔刀鋒似的凜冽。


  “都退下,誰都不許跟。”


  低沉的嗓音冷冽,汪錦看著皇帝高大矯健的身影消失在巷道裏,急的跳腳,也不敢再追一步。


  “六郎,我小時候很調皮的,家裏外麵有座寺廟,不知道什麽時候起,那座寺廟斷了煙火,漸漸廢棄了,但是並不陰森,裏麵有兩株山茶花開得極好,綠葉濃濃,紅花灼灼,我最喜歡了,總是趁奶娘休息時跑去那裏看。”


  “真有那麽美嗎?”彼時的楊衍雙目灼灼似火的盯著女子柔美的臉頰。


  “很美很美。”


  “沒有你美。”


  女子臉上飛上薄紅,“六郎你又使壞,等我帶你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言猶在耳,那人卻再忘了許下的諾言,拋下了他。


  楊衍額上有青筋凸起,下顎繃起冷冽的弧線,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銀鈴似的笑聲,那麽動聽,可他又分外清楚的明白,他失去了她。


  長腿照著記憶中她的描述,找到了那座寺廟,推開腐朽了的木門,他踏進這年深日久不曾有人來過的所在,青草荒蕪,他尋了許久,終於尋到了兩株瘦弱山茶樹,花瓣凋零,葉子枯敗。


  楊衍心頭難受的厲害,人沒了,怎麽樹也成了這個樣子?

  突然他拿手掌蓋在眼上,不忍再看,逃也似的離了破敗荒蕪的寺廟。


  他急著要離開,不知道穿過了幾道巷子,繞過了多少彎道,等他穩住心神,竟不知自己在哪裏,自嘲一笑,楊衍也不急著走,耳邊心上忽又漫過那暌違念想太久的聲音。


  “姝娘.……”


  他低低的歎息,眸光散散的隨意望去。


  那是……

  高大的身子晃了晃,深黑的眼眸迸出驚人的亮光,巷道深處盈盈走來一位少女,著淡黃薄衫,婀娜輕靈,鬆鬆綰就的如雲秀發上斜斜插著一朵紅紅的山茶花,撐著把油紙傘,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姝娘。”


  楊衍如遭雷擊,僵在原地,念了想了無數次的名字纏在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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