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在真正說出那些之前, 趙靈微會覺得一字足有千鈞重。


  可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她便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對眼前的這位將軍說。


  可太子殿下卻是不許了。


  “你的傷還在流血,此刻不宜多說了。”


  拓跋子楚雖是擋在趙靈微的身前, 卻還是注意著自家太子妃的傷勢。


  他看了一眼已然被千鶻衛們綁了起來,麵色沉沉且一字不言的魏玄衝, 而後喚來自己軍中的隨行醫師, 命其帶著太子妃離開此處,去清理、包紮傷口。


  那名背著藥箱也背著箭袋的年輕醫師走上前來,說了一句“太子妃請隨我來。”


  趙靈微看向局勢還不足夠明朗的四周,擔心道:“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了。


  因為拓跋子楚已然把自己的那張麵具又給重新戴上了。


  他甚至還看向先前故意說謊激怒了他的豹騎將軍。


  那目光仿佛是在問對方:先共同退敵?還是你稍等我片刻?


  豹騎將軍的那雙眼睛殺意未褪, 卻是看向依舊還躺在雪地裏的龍雀天戟。


  他走向那把曾在其主人的手中擊敗過自己的神兵利器, 並將它撿起來扔還給了拓跋子楚。


  當龍雀天戟被橫著扔到了太子殿下的麵前,並讓其接住時,當世的兩位戰神似乎就達成了某個默契。


  他們的坐騎都回到了各自主人的身邊,且兩人也在上馬之後再次集結起了各自的部隊, 準備應敵。


  現在, 就不是外麵的人著急想要從被破開了一片的城牆處進來了。


  而是……豹騎將軍與太子殿下想要從城門處出去了。


  城外, 太子殿下的麾下猛將已然兵分兩路,從左右兩側包夾住了前來攻城之人。


  並且,左右兩翼部隊還開始收網, 要將這些人的退路斷下。


  城門便是在此時打開的。


  戴著麵具的子楚太子手中握著龍雀天戟。


  而身披黑色鎧甲與猩紅色鬥篷的大商豹騎將軍則手持鉤鐮槍。


  拓跋子楚以哨聲命令遠端的部將把敵人圍緊了。


  而俞鬆謀則命令城樓上的箭陣準備射擊。


  弓箭手在城樓上拉開了弓, 且那些最外圍的太子麾下部眾也嘯叫著,仿佛驅趕著獵物的狼群一般, 將屬於這些人的生路斷絕。


  城路上的擊鼓亭裏再次響起鼓聲。


  隻是這一次的鼓聲卻並不是為了向城內之人通報消息而響。


  “咚!”


  “咚咚!”


  先是一響,而後是兩響。


  隨著進攻的時機即將到來, 隨著城下的豹騎將軍抬起鉤鐮槍, 又將槍尖緩緩往下, 對準前方的敵人,鼓聲的節奏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那讓所有人都屏息起來,且心跳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快。


  此時分明依舊是王城的寒冷初春,然卻有人滴下汗來,且用舌頭輕舔幹裂的嘴唇。


  而後俞鬆謀高喝一聲,鼓聲就此停止,而城樓上的箭陣則也向更遠端的敵人射去箭雨。


  豹騎將軍與子楚太子便是在敵軍陷入到了兵荒馬亂的這一時刻向前發起了猛攻。


  宮城,


  太子寢宮。


  趙靈微的千鶻衛們替她拉起了紗簾,也替趙靈微解下了她身上的戰甲。


  然而那白色的簾布卻並非是為了遮擋那名年輕醫師的目光。


  先前險些真要了趙靈微命的魏玄衝現在就被押在殿前,解了兵器,也被繩子捆實了手和腳。


  清水與烈酒已然備好。


  然而在趙靈微要讓人替她解開白色的裏衣時,那名擅長處理外傷的年輕醫師卻是不知自己應不應當把眼睛放在這位絕色美人的身上。


  公主殿下察覺到了對方的猶豫,反而是在控製住了聲音中因疼痛而起的顫抖後說道:


  “不必局促。你乃醫者,替我處理傷口,總得比我身邊的侍女更擅長吧?”


  “是。”


  年輕的醫師於是將視線往下了些,僅落在趙靈微的傷口所在的肩膀。


  她的傷隻在肩膀處,於是身邊的侍女也僅將她的裏衣褪至肩膀,露出那其實並不猙獰的刀傷。


  醫師看了一眼傷口,目光中便有了些許的異樣。


  但他還是低著頭說道:“還請太子妃將衣服再往下解一些。否則,傷口會不好包紮。”


  聞言,趙靈微便幹脆將整條胳膊都露了出來,讓醫師好替她清理傷口。


  這道傷口明明是趙靈微在情急之下用來陷害魏玄衝的。


  然而這位蘭陵長公主之孫卻並沒有出聲去譏諷她。


  當麵色發白的趙靈微走進拉起了簾子的地方,並坐於榻上之,曾在年幼時見過慈聖皇帝數次的魏玄衝不禁將這對祖孫做起了比較。


  在這樣的時刻,他尤其會想起坐在先皇的龍椅之後,垂簾聽政的陳瑤。


  那應當,是將咄咄逼人藏在了溫柔表麵之下的。


  此時的趙靈微讓魏玄衝覺得她既像那個冷酷無情的女人,又偏偏在許多的細節之處與之有所不同。


  可不等他細想,本應咬牙忍耐的趙靈微卻是開了口。


  “魏公子,所以你……當真是我的表哥?”


  與之隔了一道簾子的人,看起來雖比趙靈微大不了多少。


  然他被迫離開神都的時候,年紀也不大。


  再加之趙靈微的父親從來就不愛、或者說是不敢在家中提及自己的母親是如何殘害忠良的。


  因而在趙靈微的記憶中,根本就沒有魏玄衝這麽一個人。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正被醫師已沾了烈酒的布觸碰傷口的趙靈微“嘶”了一聲。


  在咬著牙緩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說道:“你命城外的那些人投降吧。”


  魏玄衝笑了:“莫不成,太子妃會認為,就這麽一點稀薄的親緣,便能命我降了?”


  趙靈微歎了一口氣,說道:“我是在幫你。”


  這回,魏玄衝的眼中就真是有了譏諷之意了。


  可趙靈微卻是態度真誠地說道:“子楚太子與豹騎將軍都在王城。此戰,他們根本毫無勝算,不過送死而已。你明知這一點,卻不讓他們投降,等將來見到那些屍體,你難道不會自責嗎?”


  如此話語,竟是讓魏玄衝……怔愣了。


  因為他原本以為,與他隔著一道紗簾的和親公主會對他說:


  ——“此戰,爾等必敗。你若及早命人投降,或還可將功折罪。若是晚了,我可就幫不了你了。”


  但太和公主沒有這麽說。


  並且,這也是讓魏玄衝有著深深憎惡的那個女人才會說的話。


  在魏玄衝看來,坐在紗簾之後的趙靈微原本是與陳瑤十分相似的。


  連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勁頭,也是近乎相同的。


  然現在,她們之間卻是有了一道清晰的界限,並由近乎重疊的一道身影逐漸化為了兩道影子。


  麵對這樣一個鮮活的,與他來自同一個地方的和親公主,魏玄衝不禁放下了些許先前他渾身是刺的架勢。


  “並非我不想,而是我不能。”


  說著,魏玄衝便掩不住苦澀地說道:“想必太子妃已然感受到,我並非是一名能讓魏人信服的武將。”


  此時那醫師已處理好了傷口,也為公主殿下細細地灑上了止血的藥,開始替她包紮傷口了。


  而趙靈微也在看了看紗簾那一頭的身影後說道:“是。”


  公主殿下雖曾給過朔方郡的原守將步六孤弗致命一刀,但她心裏清楚,若是在戰場上遇到,她絕不會是那人的對手。


  不僅如此,她身邊的這些武將裏,也絕不會有連她都打不過的。


  但魏玄衝能自己說出這句話來,還是讓她有些驚訝。


  而在她給出了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後,魏玄衝也在自嘲地笑了笑後說道:“故而,攝政大將軍在把兵權交予我的時候,也對我之參將說過一些話。”


  若魏先生想要進攻,你可聽令。


  若魏先生想要撤退,你不可聽令。


  在拓跋缺的心中,魏玄衝雖是讓他十分倚重的人,然卻更多隻是一名謀臣。


  他認為魏玄衝雖有謀略,卻不通戰事,也不知道應當如何率軍去打一場真刀真槍的仗。


  於是,他便給魏玄衝身邊的那名主站參將下了密令,言明何事可聽,何事不可聽。


  魏玄衝雖不知這樣的可聽與不可聽究竟有幾條,然而他的命令不足以讓城外進軍的隊伍束手就擒,這點他還是明白的。


  聽著那些從城外傳來的廝殺聲,他的內心又如何會不痛。


  趙靈微說的是對的。


  ——此戰,他們根本毫無勝算,不過送死而已。


  公主殿下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


  於是趙靈微便將那身染血的衣裳又穿回身上,令人撤去了擋在她與魏玄衝之間的那道簾布。


  她從那坐塌上起身,走向已淪為她之俘虜的魏玄衝。


  趙靈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犯了大忌。但若拓跋缺當真毫無保留地信任你,便不會被舅舅和拓跋寶牽製著,無論如何也不肯回王城了。我說的對嗎?”


  魏玄衝低頭不語,也不去看她的那雙善睞明眸。


  可趙靈微的下一句話卻還是讓他控製不住地抬起頭來。


  趙靈微:“魏表兄,若你降了我,我可向你保證,凡是我交予你的事,便不會為你而設限。”


  屋內的千鶻衛雖還是靜靜地受在那裏,可她們之中的幾人卻已然變了神色。


  而趙靈微則更是在頓了頓之後說道:“你我之間,並無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且又同出一脈,何故要在魏國都拚個你死我活?”


  盡管眼前這人在不久之前還橫刀於她的頸項間,口口聲聲地說要殺了她,可趙靈微依舊是這樣想的。


  她看向這個幼年時從滿身榮華跌入到不盡淒苦的表兄,說道:“方才,我聽豹騎將軍說,魏公子是因為拓跋缺身上有著商女之血,才會輔佐他的。我可曾聽錯?”


  此時魏玄衝看向趙靈微的眼神中已帶上了戒備。


  他戒備著,卻並非這位和親公主即將探聽到他心底的秘密。


  他戒備著,僅因他擔心自己將會被已然看穿了他畢生所求的公主說服。


  可他還是咬著牙回答道:“未曾。”


  趙靈微又問:“那……除你之外,拓跋缺的身邊可還有其他得力的商將?”


  僅僅是在提出第二個問題的時候,趙靈微便已然把魏玄衝問倒了。


  顯然,他的回答應當是“沒有了”。


  但這樣的回答對於趙靈微來說,顯然是正中下懷。


  於是魏玄衝,不答。


  可趙靈微還是笑著說道:“那你便應該歸順我,而不是他。因為,往後魏國境內的所有大商子民,都會聽令於我。


  “拓跋缺身上流著的,不過是最普通不過的商女之血。他身上能有,魏國之內的諸多混血也都能有。而我身上有的,卻是趙啟皇室的嫡係血脈。孰優孰劣,天下人分得清楚。”


  公主殿下說出這句話時的模樣,太從容了。


  仿佛根本不覺得自己作為大商的公主,與身為魏國王子的拓跋缺相比能差在哪兒。


  她甚至還打從心底裏覺得——身為男子的拓跋缺比其她來,差得遠了。


  這就讓趙靈微先前對俞鬆謀所說的那句話……躍上魏玄衝的心頭。


  魏玄衝的眼睛緊盯著這位趙啟一脈的嫡係後裔。


  他試探著問道:“先前,公主對豹騎將軍說——但在這裏,我可以天高任鳥飛。”


  趙靈微似乎有些不解,卻還是應道:“是。”


  此時此刻,魏玄衝對於趙靈微的稱呼已從太子妃變為了公主。


  但眼前的這位絕世佳人究竟依舊會是於他而言的魏國太子妃,還是會成為他的公主殿下、他的主公,這還取決於趙靈微對於一個問題的回答。


  ——“公主想要飛到多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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