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那是一架正行駛在北方寒冷之地的馬車。
馬車內, 有著俊秀長相, 氣質出塵, 卻還帶著些許傲氣的郎君正在看著一卷書。
車內的桌案上放著兩盆櫻桃苗。
其枝葉隨著馬車的晃動而來回搖擺。
這人便是信王的嫡次子。
曾經的潁川郡王,現在的東海王。
從神都出來之後, 他們的隊伍已在路上走了一個多月,快要兩個月了。
而離他們此次的目的地越是近, 東海王便越是會在獨處時想起他出發之前的那一晚。
那是上元節的後一天。
神都在三天的時間裏大開夜市。
那是一年之中最為熱鬧的日子。
街道上人頭攢動,整座都城都被燈籠妝點得燈火通明。
可信王府內, 卻是安安靜靜的,甚至是有些寂靜的。
府內, 也沒有人去過那熱熱鬧鬧的上元節。
自他們這些大商一朝的陳氏宗親得勢之後, 府裏便再沒有過這樣的氛圍了。
但在那一天,信王卻是將自己的幾個嫡子嫡女都喚來了身邊。
作為嫡長子的大哥雙目通紅,伸手拍著弟弟的肩膀。
而父親信王則也在那個時候開口,對自己的這位嫡次子說道:“以後你娶了北女王國的王女……”
“東海王!北女王國的都城到了!”
馬車之外的人對他這樣說道。
於是東海王便拉開馬車的簾子。
一陣寒風從車外猛地灌了進來。
但他還是很快披上大氅,走出車外。
比之坐在馬車之中一路進城, 他更願像是在護送著他的表姐萬安公主去到匈人之境時的那樣, 騎在馬上進入城中。
此時已是二月初十。
若他身在神都,怕是已能看到春暖花開之景。
可現在,他看到的還是一片白色。
那是一座看起來既不恢弘, 也不大氣的城牆。
別說比不上神都,就連大商偏遠之地的一些城池都比不上。
而這, 便是這位曾經的天之驕子即將生活的地方了……
身為北女王國的王子, 石汗那此時正站在宮牆上。
他看著來自大商的使團緩緩地接近這裏, 麵上竟是隻有憂慮,而毫無喜色。
這是因為他知道女王不是真心想要讓大商的這位親王娶他王姐。
母親隻是想要以求親的名義,從大商慈聖皇帝那裏騙到個親王。
一名姓趙的親王。
在出使大商,留居神都的這一兩年時間裏,石汗那已經明白了一些事。
相比較起大商之人爾虞我詐以及彎彎繞,他是真的不夠聰明。
但那卻並不意味著他是駑鈍的。
是,這兩年他們北女王國的確強盛了不少。
而隨著慈聖皇帝的年紀漸長,大商朝中的一些人開始蠢蠢欲動,為皇位的繼承權究竟會落入誰手開始了暗中的爭鬥。
這也讓大商的國力稍稍衰退了些。
可這也不意味著與魏國的攝政大將軍拓跋缺結盟,便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女王想要憑借被她以聯姻之名騙到手的趙氏親王向大商發起挑釁,以替趙啟一族奪回王位的名義向大商出兵。
這也是拓跋缺身邊的那名姓魏的青年謀士出的主意。
石汗那早在知道此番計劃的時候就已向自己的母親提出了反對。
他說:“母親,大商的皇帝雖年事已長,但她還不糊塗,也不可能把趙姓親王派來娶王姐的。”
可女王卻說:“大商雖是女人為帝,卻依舊是以男子為尊。她之前不還說過嗎?讓親王娶外族女子,這在他們那裏,還沒這個先例。之後她即便能同意,那也是件屈辱之事。
“她那麽恨趙啟一族的人,連她自己的親兒子都能放在漢陰那種偏遠之地,最後被區區幾個下人摁在水裏給淹死了。
“遇到這等子事,她還不得高高興興地再從她還沒殺幹淨的那些人裏選一個出來,派來迎娶我兒?”
但他的母親錯了。
慈聖皇帝未有派來她平時看都不看一眼的趙啟一族皇室子弟,而是將她很喜歡的一名侄孫封為東海王,遣來此地。
女王陛下顯然是弄錯了一件事。
公主和親與親王娶親,其性質並不完全相同。
大商既然已經姓陳,那麽慈聖皇帝自然得派一名陳姓親王來此,而不是前朝的趙姓親王。
這便是皇權與王權的區別。
騎著馬進到了宮城的信王嫡次子抬起頭來。
他看到了曾在神都有過幾麵之緣的石汗那,便向人點了點頭。
可誰知,石汗那卻是在與之對視一眼後很快收回視線,並離開了他先前所在之地。
這令東海王感到有些疑惑。
可他還是繼續前行。
直至他抵達女王所在的宮殿。
直至……心中不忍的石汗那聽到那句“大商的皇帝不講信譽,竟拿一個姓陳的小子來糊弄我。來人!把這幹人等全都給我拿下!”
而後,那封蓋有女王私印的書信便被人以飛騎送往拓跋缺處……
王城,
近郊軍營內。
“妙極!此事實在是妙極!”
在屬於拓跋缺的王帳內,魏國的攝政大將軍身披鎧甲,顯然已是一副整裝待發的樣子。
在得到了拓跋寶率兵逼近王城的消息後,他已做好了親自帶兵前去擊殺的準備。
但也正是在此時,他收到了一封從朔方郡送來的信。
名叫步六孤弗的朔方郡守將稱,那位教攝政大將軍苦苦找尋了一個多月的和親公主現在就在他手上。
隻需區區一點賞賜,便能讓他把大商太和公主拱手交到攝政大將軍的手上。
這封信裏的口吻、以及那雖也可稱得上獅子大開口,卻還未離譜到過分的要求肯定是讓人看著愉快不起來的。
可拓跋缺卻是高興得直拍自己麵前的桌案,甚至還將“妙極”一詞連說了三遍。
而後,他便把這封信交到了一臉疑惑的魏玄衝的手上。
待到魏玄衝看信時,拓跋缺依舊在大笑著。
他甚至還歎道:“在我還未發跡時,雪中送炭者,唯玄衝一人。待我得勢後,錦上添花者,竟遍地都是!”
可魏玄衝卻是在看完這封蓋有守將印信的書信後目色凝重。
“朔方郡……”
魏玄衝輕聲念出了這個地名,而後他抬起頭來,看向拓跋缺。
魏玄道:“先前我們劃定過的,那些太和公主所可能身陷的地方裏,倒是的確有朔方郡。然……我還是覺得此事的可信度並不高。得找送信過來的信使好好盤問一番。”
可那卻隻是得到了拓跋缺的一句——“用不著那麽麻煩。”
拓跋缺道:“我們信不信,那太和公主又是不是真的在朔方郡,此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豹騎將軍會不會信,又願不願賭。”
此時的拓跋缺正是意氣風發時。
他期待了三十多年的好運終於開始眷顧起了他。
他想要的一切也似乎都正在順理成章地到來。
攝政大將軍從魏玄衝的手上拿回那封書信。
他邊看邊笑道:“豹騎將軍現在記掛著的,一共也就是兩樣而已。其一,那些同他一起被俘的四千商軍。其二,流落於魏國的太和公主。
“我們已經握緊了其一,現在又有了其二的消息,路已經放在他眼前了,我們便讓豹騎將軍好好選一選。”
拓跋缺把話說到了這裏,魏玄衝便已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攝政大將軍想要以此來引誘豹騎將軍向他請命,帶兵去往朔方郡。
計是好計。
因為無論俞鬆謀怎麽選,對於他們這兩個出題人來說,都隻會有益處,而絕沒有害處。
隻是他卻無法也因此而感覺到雀躍。
在魏玄衝陷入沉思時,拓跋缺的聲音便又傳了過來。
他說:“快要出城打仗了,我得去看一看母親。這封信上的消息,便由玄衝帶給豹騎將軍吧。”
魏玄衝帶著些許地謹慎應道:“是。”
拓跋缺:“對了,我對這個步六孤弗有所耳聞。傳言他打仗的本事是還可以,卻既是貪財好色,又還不講信義。玄衝可別忘了把這些也一起告訴豹騎將軍。”
在魏玄衝應聲之後,拓跋缺便低聲笑了起來。
他腳步輕鬆地走向帳外,也讓魏玄衝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看了許久。
當帳篷的門簾被守在一旁的侍從掀起時,寒風就吹了進來,吹起魏玄衝那故意留了一簇的額發,讓他露出了額角處那多年未褪的傷疤。
待到已然走到了帳外的拓跋缺又喚了一聲“玄衝”,這位身上也有著趙啟一族血脈的宗室後裔才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氣,走出王帳。
‘來朔方郡同我會合’
——那是一張稱得上既無首,也無尾的手信。
上麵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
但這卻是來自神都的紙,紙上的飄金也是神都的權貴所喜歡的工藝。
而那簡短的八個字,則更是讓俞鬆謀所熟悉的,晉越縣主的字跡。
正坐在屋裏的豹騎將軍俞鬆謀將這張紙看了許久。
而後他便用火折子點燃了這張紙。
他看著這張手信漸漸燃起。
也看著那出自趙靈微之手的,仿若男子一般勁瘦有力的字跡漸漸化為焦灰。
他的腦袋裏似乎出現了一絲猜測,卻是微弱且雜亂,讓他有些抓不住。
魏玄衝便是在此刻到來的。
自這位蘭陵長公主之孫與拓跋缺一同來到這裏之後,他又單獨來拜訪過俞鬆謀好幾次。
有時他會和豹騎將軍暢談一番,有時他則會同對方下一盤棋。
他看似是過來一次次地試圖說服對方,讓其與自己一同為拓跋缺效力。
可……他又何嚐不是在這位同鄉人的身上尋找故鄉現在的樣子?
有一次,他甚至還在與豹騎將軍下棋時脫口而出了一句:“神都的牡丹花,還是粉白色的最受人喜歡嗎?”
那時的俞鬆謀愣了愣。
他在這位“說客”的麵前,向來是少言寡語的。
然而那一次,他卻是說道:“是。再過一個月,神都的牡丹花也就要開了吧。”
而在那之後,他甚至還說了一句:“但,較之牡丹,我更喜歡芍藥花。”
“何故?”
上一次見麵時的魏玄衝問出了這個問題,卻並未得到一個答案。
今日,他又來了。
但這一次,魏玄衝看起來卻不是一派輕鬆的模樣了。
他甚至……不像是真的想來的樣子。
魏玄衝便是這樣眉頭緊鎖著,在看到俞鬆謀時,才想起自己要將眉宇舒展一些,並對麵前的這位商將恭敬地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