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四碗胡辣湯, 一人一碗。
除胡辣湯之外, 被一起端來的還有管夠的胡餅。
府中當值的韓雲歸甚至給阿史那三兄弟帶來了金瘡藥、能用來蔽體的衣服、以及暖身的火爐。
作為公主這邊的人,韓雲歸實在是已經做得十分周到, 甚至可以說是貼心了。
可越是如此, 越是讓三兄弟感覺到臉上掛不住。
這一頓早食, 實在是吃得有些過於沉悶。
在太子殿下開口之前,阿史那三兄弟連一句話都沒敢說。
待到那能給人帶來融融暖意的胡辣湯喝了一半了, 太子殿下才終於打破了沉寂。
“此事不能怪你們。是孤未在昨夜就與太子妃說清楚。”
阿史那雷自知此事完全是因他而起。
不僅連累了兩位哥哥, 還害得他們家殿下一大清早的就被老婆趕出門來。
在這種時候,阿史那雷連那碗香噴噴的胡辣湯都不怎麽敢動,就隻是埋頭吃餅。
作為大哥的阿史那風剛喚了一聲“殿下”, 就被抬手製止。
拓跋子楚:“昨夜孤下的令是要你們在今日一早就來向太子妃負荊請罪。時間對了,負荊請罪你們也做到了。此事之所以弄巧成拙, 與戰將無關, 乃是主帥失職。”
太子殿下呼了一口氣道:“若是打仗,這一仗,或許就已敗了。值得警醒。”
阿史那雷已然低頭吃了好一會兒的餅。
這會兒他都有點噎了。
聽到自家殿下的這句話, 阿史那雷終於端起碗來, 低頭猛吃了幾口湯, 又說:“我們男人和她們女人打這種仗, 哪裏還有能贏的道理。”
經曆了昨夜的那場大探險, 阿史那雷的這句話真可謂是字字血, 聲聲淚。
阿史那雷:“我們一找不到敵方主力在哪裏, 二又是弄不清敵人的虛實, 三……三,我們好容易打贏了,她們還能賴賬。
“我們勢強,她們示弱,送禮結盟,保存實力。我們一個不小心露了個破綻,她們立馬就示強,能把我們主力給全殲了。殿下,這仗沒法打。真沒法打。”
此話讓他的兩位兄長聽了,可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幾人都不禁歎了一口氣。
這樣之後,向來話就不是太多的阿史那金瞄到了太子殿下耳垂上的那個咬痕。
他倒抽一口氣,盯著殿下耳垂上的咬痕,靠近了一些自家大哥。
阿史那風見此情形,也順著阿史那金的視線看去。
阿史那風:“殿下……太子妃今日一早,打不動殿下,還咬殿下了?”
拓跋子楚明白了幾人的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神色放軟了那麽兩三分:“未曾,那是太子妃昨夜咬的。”
三人愣了那麽片刻。
待到回過神來之後,他們就都麵帶喜色地對自家殿下說出恭喜。
拓跋子楚收下那些恭喜,又道:“這件事,總歸是我不對。她現在正睡著,我待到她醒了再去好好解釋一番。”
鵟的叫聲在守將府邸的上方響了起來。
它似乎是在喚著自己要找尋的人。
而那,也正是拓跋子楚的舅舅用來與自家外甥通信時用的那隻猛禽。
被趙靈微趕回了自己那小院子的拓跋子楚聽到聲音,耳朵一動便立刻起身。
他來到院子裏,以哨音引導那隻鵟來到自己這裏。
黑色的鵟於是在府邸上空盤旋了幾圈後落到了拓跋子楚的手臂上,親昵地啄了他兩下。
這隻鵟為拓跋子楚帶來了賀樓司繁用賀樓一族的秘語寫的信。
太子殿下回到屋中將其解了出來。
‘已與寶取得聯絡,今夜將親去一會。若事成,將於十日之內出兵,引蛇出洞。’
信中寫的“寶”,便是拓跋寶。
他乃拓跋子楚的叔叔,先國主的第九子。
同時也是拓跋子楚父親的同胞弟弟,太後最喜歡的小兒子。
與自己的其他幾名兄弟相比,拓跋寶顯然沒有與他們相似的莽撞性子。
但拓跋寶也實在是太過瞻前顧後了。
在他的兩位異母兄弟——拓跋宏與拓跋堅發兵向王城,企圖剿滅拓跋缺的時候,他也從自己所在的北境之地揮師南下。
可拓跋寶卻隻是隔岸觀火。
他想要保存實力,等到堅與宏贏下那一仗之後再行拔營。
卻也就是這般眼睜睜地錯過了擊敗拓跋缺的最好機會。
如今,他逃回自己的領地,也成為了拓跋缺心頭的一根刺。
賀樓司繁便是找到了他,企圖說服拓跋寶與自己聯手,將拓跋缺引出王城。
此計,可行。
譯出了這封信的拓跋子楚來到趙靈微的院子,想要告訴自家太子妃這個消息。
若他的舅舅能夠成功聯合拓跋寶,那他便不日即可出兵安定郡。
隻是拿著信的拓跋子楚才要抬手敲門,便想起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
他轉頭向外,看了看天色。
還不到晌午。
他的太子妃說過,不到晌午,不要叫她起來。
於是太子殿下隻得把手抬起又放下,並轉頭又回了自己的那間小院子。
是夜,
魏國北境,
拓跋寶之領地。
一支百人左右的小隊從西邊來到這裏。
隊伍在接近這裏的時候,點起火把。
如此,早就在這裏等著的另一隊人馬便也點起了火把。
“來者何人?”
“來者何人?”
兩隊人馬的首領分別在此夜深人靜時高聲說出這句話語。
而他們的樣子也便是在此時被燃起的火把給照亮了。
“懷朔賀樓司繁?”
“正是。閣下可是先國主第九子,拓跋寶?”
那是一張與子楚太子有著那麽一兩分相似的臉。
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樣子,雖是常年居於北地,長相卻不似自己的兄長那般粗獷。
拓跋寶先前還是一副冷淡的樣子,但在審視了賀樓司繁一會兒之後便很快換了一副麵孔,哈哈大笑起來。
他從馬背上下來,走向同樣也下了馬的賀樓司繁,兩人十分熱情地擁抱了一下。
拓跋缺先前已然大敗拓跋宏與拓跋堅的軍隊。
在遠處觀望了那一戰的拓跋寶親眼看到了自己兩位兄長的部隊是怎麽被擊敗的。
現在他雖逃回北地,可拓跋缺卻不會輕易就放過他。
他顯然不能再是如此懸而不決了。
他必須得在融雪的季節過去之前想到辦法,以求自保。
是以,當賀樓司繁的信使找到他的時候,他便毫不猶豫地答應要與對方一見了。
他將對方帶至自己的帳中。
帳中已然掛好了地圖,而賀樓司繁則更是一進帳中,便開門見山。
“我的計劃是,由你將拓跋缺引出王城。待到他追著你出了王城一路向北,我的隊伍便會過來接應你,以守代攻,消滅他的一部分兵力。”
一聽對方竟是想要拿自己當誘餌,拓跋寶顯然是心中不快的。
但他還是不動聲色,問道:“你打算在哪個關隘出擊?”
賀樓司繁:“不,我不在關隘設伏。我之目的不是將拓跋缺之部眾殲滅,我也沒那麽多兵力。”
這與拓跋寶先前想的顯然完全不同。
拓跋寶又是問道:“那你有多少人?你又打算派多少人過來?”
賀樓司繁:“八千。”
拓跋寶:“你!”
見賀樓司繁如此篤定的模樣,拓跋寶簡直怒極反笑。
拓跋寶:“你以為,王城裏的那一位是草包,還是飯桶?”
拓跋寶唯恐賀樓司繁不知萬泉會戰時,拓跋缺究竟戰勝了自己那兩位兄長的多少軍隊。
他於是道:“當日我那兩個兄長,堅帶了十萬人。宏則帶了十二萬人,且他之部眾俱是精兵強將。但就算如此,他們也沒能贏過拓跋缺。你隻用八千人,根本就是自尋死路,且還要帶著我一道上路!”
賀樓司繁:“用兵一事,本就不是你集結了三萬人,我帶了五萬人就一定能贏過你。如若不然,那日的拓跋缺也不會僅用十萬部族就贏過了你那兩位兄長。”
拓跋寶:“賀樓將軍莫非是想說,你那八千騎兵就能勝過拓跋缺的精銳之師?”
賀樓司繁:“非也。將軍言重了,我用的不是騎兵,而乃是步兵。”
欺人太甚!
這根本就是要推他去送死!
賀樓司繁的這番話徹底激怒了拓跋寶。
他身邊的那些勇猛之士見此情形,也拔出刀來。
帳內的氣氛一下便劍拔弩張起來。
拓跋寶:“賀樓將軍,我乃拓跋缺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我看將軍也未必比我差到哪兒去。不若我就在此地砍下賀樓將軍的腦袋,獻給拓跋缺,以此換來一線生機。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賀樓司繁身邊的那些軍將聽到這些,麵上也是不悅,並把手放到了刀柄上,要將其慢慢抽出。
可賀樓司繁卻是抬起手來,止住了那幾名軍將的動作。
而他的臉上,則毫無懼色。
賀樓司繁:“你確是可以殺我,甚至是將我的人頭獻給拓跋缺。但你可得想好了,你那個異母弟弟,當真會就此繞過你?”
賀樓司繁笑了:“我與攝政大將軍之間,隻有利益之爭,沒有私人恩怨。但你就不同了。當年夥同他人一道欺辱攝政大將軍的事,你做的可是比誰少了?”
拓跋寶臉色白了幾分。
賀樓司繁又道:“而我是子楚太子的舅舅。對他既有知遇之恩,又還有著將帥之誼。若你敢傷我性命,我那外甥定不會饒過你。如此既賠本,又送命的買賣,寶將軍當真想做?”
“寶將軍”這一稱呼,自是賀樓司繁在調侃對方。
但這番話之中的關鍵部分卻是讓拓跋寶整個人都驚駭了。
拓跋寶:“你是說……我侄兒子楚還活著?”
賀樓司繁:“正是。若非如此,我為何要大老遠的來這裏和你一起引蛇出洞?我這還不是要給我那外甥騰出點地方來,讓他好大幹一場?”
賀樓司繁用太子殿下的消息好好安撫了拓跋寶一番。
有的人就是會有這種神奇的力量。
連日來,太後最喜歡的這個小兒子已被王城的那位異母弟弟嚇得寢食難安。
可一旦聽說子楚太子依然在,他就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能放回胸膛裏了。
對。
隻要子楚太子還在,他就定能阻止王城裏的那個瘋子!
待到拓跋寶在深吸一口氣後命人把兵器全都收起來,賀樓司繁就給他解釋起了自己為何要用步兵一戰。
“你可知子楚太子為何每回出兵都能贏得大捷?”
拓跋寶的眼中顯出疑惑,並謹慎地搖了搖頭。
賀樓司繁道:“因為子楚太子率領的隊伍並非是士卒各個勇猛的散沙。他知道如何才能讓這些人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聽令於他。他也知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
“他身為主將,知道騎兵與步兵應該如何使用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
說罷,賀樓司繁便令部下在桌案上撲上他所帶來的地圖,也拿出了用來代表各方勢力以及部隊的小木雕。
“拓跋缺當日用來擊敗堅與宏的部隊,現在應當還剩八萬。同時他還將堅與宏的很大一部分隊伍收歸己用了。這些加在一起,可能有二十三萬。
“但這些隊伍現在並不是都守在王城四周。若你派人去向其挑釁,拓跋缺視你為眼中釘,這會兒又正是驕傲自滿的時候,他定是既想親自帶兵來追,又還不會帶著很多兵馬一起出城。”
賀樓司繁使的是調虎離山之計。
他要利用拓跋缺對拓跋寶的輕視與敵意將其引出王城。
而後,他所率領的步兵便結陣,以長弓箭雨來保護拓跋寶。
那就像是像老虎扔出了個刺蝟似的。
待到他邊打邊退,拓跋缺便又會去追跑遠了的拓跋寶,然後拓跋寶便可再繞回他的步兵隊伍這裏。
隻要他與拓跋寶互相間巧妙配合,便能將拓跋缺牽製個把月。
有了這樣的一兩月,別說是安定郡了。
憑他那外甥的能耐,能把安定郡以西到他們賀樓氏的懷朔鎮都打得連成一片。
而更為關鍵的是,待到那時,就是融雪的季節了。
到時候,有著積雪的土地便會由南向北逐漸變為泥濘且坑坑窪窪的一片。
拓跋缺的騎兵自是不怕這樣的季節。
可他的補給卻怕。
但凡是需要用到輪子的東西,在這樣的季節裏都會寸步難行。
而北邊則正是拓跋寶的勢力範圍,糧草從北而來,以及糧草從南邊而來,他們兩個到底誰更艱難,情況自是一目了然。
到時候,他與拓跋寶可以輕易地在北邊由騷擾戰轉為守勢。
而拓跋缺若想要回王城,王城則可能已經被子楚太子所拿下。
他便隻能帶著兵卒,一路流浪了。
這般謀劃讓拓跋寶聽得心癢癢。
而賀樓司繁的那句“屆時,我會親自領兵,定將寶將軍護得穩穩當當”則更是打消了拓跋寶的最後一絲顧慮。
先國主的第九子就這樣被唯一可能救他一命的盟友綁上了戰車。
那隻在昨夜被派去給太子殿下送信的鵟飛了回來。
它帶來了拓跋子楚已然整軍待發的消息。
賀樓司繁令這隻在冬季飛了好遠替他送信的鵟稍稍歇息了一陣子,又喂它吃了一些肉,而後便令它將下一封信帶給太子殿下。
——三日之內,吾將發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