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趙靈微的這句話是用商言說出的。
是以,達奚嶸隻聽懂了她所說的第一句話。
向天鴿幾乎是立刻就要說出反對。
仇懷光顯然也在驚詫之後有話要說。
但那些都比不上康朝明眼中的震撼。
這名總是在西域、大商與魏國之內往來經商的粟特人不禁動了動喉結,也抿起了嘴唇。
他的那雙眼睛即便在粟特人裏,也是格外深邃多情的。
而現在,這雙眼睛卻仿佛正經曆著一場地動山搖,甚至是一次撲不滅的山火。
他已然如此,趙靈微卻還溫和有禮地對他說道:“康公子,我無法在說出接下去的那番話時,同時顧及到商言與魏言。還請康公子替我為達奚將軍好好傳譯。”
康朝明連忙低下頭來,說道:“是。”
趙靈微:“從我還年幼的時候起,我便一直聽到一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王土究竟是什麽?自我來到魏國,我就時不時地會想起這個問題。王土指的是真的隻是土地嗎?還是土地上的人?
“我大商子民以農耕為生。對我們來說,王土便是土地。但自我們丟失了通往西域的走廊地帶後,西邊的定西四鎮實際已不屬於我們。我們的軍隊與補給也到達不了那裏。
“可生活在那裏的人,哪怕長相與我們截然不同,卻也依舊還相信自己是啟朝子民,替我趙啟一族鎮守著那裏。對於他們來說,王土便是人。
“如此可見,王土既可以是土地,也可以是相信著王土的人。”
趙靈微在此時提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卻沒有人會認為她現在所說的,是與先前他們爭論的問題無關緊要的話。
趙靈微又道:
“先前,我在經過奴市時,因我大商子民的痛哭聲而感到心中悲慟。我想要救他們,可我卻也明白,我不可隻是去搭救那些商奴。
“因為,我早已不止是大商的公主。現在,我既以魏國太子妃的身份自居,也是靈武郡的一郡之守。是以,我救他們,我救魏國人,我也救助受困在那裏的他國人。
“於是今日白天,他們便全都用商言中的‘公主’一詞來喚我。諸位何不想想,若我也能夠收留那些無處可去的流民、部族,且庇護他們。他們會否也一同稱為我為……‘公主’?”
說著,趙靈微笑了。
她說:“屆時,我所在之地,便是‘王土’。”
隻要她能挨到春草生出之時,便能有牛乳,有奶酪。
而她隻要手中有人,便能種下她帶來的那些蔬菜瓜果、以及穀物。
若她不放手一搏,又怎知冬夜過後,是洪水滔天,還是萬物生長?
城主收下了那些已然被驅趕了多日的流民。
——這條消息不脛而走。
城門被修好了。
但靈武郡的大門,卻反而對那些因戰事而流離失所的人打開了。
先到來的那些人被指揮著去砍伐樹木,用以建造房屋,或燒柴取暖。
他們也被派去趕製帳篷,趕製衣服,趕製鞋子。
守將府邸的菜式規格被降了好大一截。
自趙靈微往下,每日午食的菜譜有兩素一葷一湯。
而到了晚食,因為晚飯過後便不需再幹重活,因而這頓飯他們就隻有一葷一素一湯。
至於府中的金飾以及寶石,則被一件件賣掉,用以換取更多的存糧。
第十日。
趙靈微開始用那些流民,為靈武郡築高牆。
當她站上城樓,向王城的方向眺望而去,會發現已有比前幾日更多的人正向著他們這裏而來。
他們之中有零散的民眾,更有成群結隊的小型部族。
那些由小部落長所帶著的人群並非為了食物而來。
他們也有著自己的帳篷。
隻是王城的那一帶,戰事規模已然很大。
為了避難,他們不得不離開自己原先已經定下的過冬之所。
這些人也隻求趙靈微能夠在靈武郡的城外給他們一處可以安營紮寨的地方。
讓他們得意與城中的人交換商品。
待到冬雪消融,或戰事稍緩,他們自會離去。
達奚嶸向趙靈微建議,不要以對待家奴的方式對待這樣的部族。
“殿下可將他們當成是到我們家來做客的朋友。若我們熱情招待,他們也可以幫我們做一些事,但那隻是幫助,而並非聽令。”
趙靈微采納了達奚嶸的建議,也親自帶人為他們送去了柴火,以及臘肉。
而後,這些人也回贈了她一些奶酪以及肉幹。
“‘公主’,我看你的人白天都在城牆上敲敲打打的,還在壘石頭,這是為何?”
趙靈微剛喝了一口馬奶酒,就被人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這些人雖是魏國人,卻是從屬於魏國的小型部落,所說的語言也並非魏言。
但幸好,康朝明也能聽得懂這些人的話,可以做趙靈微的譯語人。
趙靈微道:“我擔心王城方向的戰事會打到我們這裏來。所以在加固城牆,也將它造得再高一些。”
那人聽完康朝明的傳譯,便笑了,說:“他們過來,我們到別的地方去,不就行了嗎?”
部落長又道:“我看我們這魏國啊,就是因為學了南邊的人,又是建城,還又造了那麽一座座的城牆,才漸漸不行了。我們以遊牧為生,自然是要跟著水草走,哪能總是待在城裏。”
這部落長也真是喝酒喝高興了,就忘了趙靈微便是南邊的人。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被自己的妻子提醒了一番,這才反應過來,訕訕一笑。
趙靈微卻是笑著搖起了頭,示意對方她並不在意。
可這樣的一番話,卻是讓趙靈微有了新的感觸。
整座城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準備著敞開懷抱,接納那些過來投靠他們的人。
而後,趙靈微下轄的文官與武將便會為這些新來者找到事情做。
這天,趙靈微又登上了城樓。
她向著王城方向眺望了一會兒,而後就在城樓上接著往前走,直至她來到能向朔方郡眺望而去的地方。
趙靈微從暖和的袖筒裏拿出童纓給她發來的信。
‘自公主走後,賀樓公子便一直都悶悶不樂。他一日凶過一日,也隻知在軍營練兵。見了奴,他也不說話,似是在等奴對他說公主的消息。’
‘今日奴要給公主寄信,便問他,是否有話要奴帶給公主。他卻不發一言的就走了。’
‘公主,奴以為,賀樓公子必是生了公主的氣了。奴今日就畫了一張賀樓公子這幾日來最常有的模樣。供君一笑。’
在那張信紙的後麵,果然便附了一張童纓畫的小畫。
童纓其實並不擅長作畫。
是以,畫中人和賀樓楚其實並不像。
童纓顯然是把人給畫醜了許多。
然而那不高興的模樣卻是與之極為神似。
以至於趙靈微一看到這張畫,便能憑借她對賀樓楚的了解,想象出啞巴那不高興的模樣。
那可真是很不高興了。
哪怕讓她坐在這人的懷裏,柔聲細語地哄好些時候都怕是哄不好的那種不高興。
怕了怕了。
她可真是怕了。
於是她不得不在給童纓回信的同時,又單獨也給啞巴也寫了一封短信。
集合的號角被吹響,趙靈微也便走下城樓。
那是她挑選出來的,身形看起來較為孔武有力之人。
他們即將被送往朔方郡。
既然她的賀樓君擅長練兵,那她便把這些人交給賀樓楚吧。
第十五日,
朔方郡。
一隻黑色的鵟落在賀樓楚的臂膀上,為他帶來了由懷朔鎮傳來的消息。
‘堅、宏皆已敗。寶則退走北方。經此一戰,缺之威望驟升。太子何日出?再不複現,吾且去投缺也。’
拓跋缺此前雖也有戍邊,然而他戍的,卻是魏國與大商之間的邊鎮。
與成名已久的兩位兄長相比,拓跋缺在魏國向來就沒什麽聲望可言。
然而他卻是如此迅速地解決了拓跋堅以及拓跋宏,逼得原本對他們虎視眈眈的拓跋寶再次退走北方。
此戰之後,拓跋缺的威望自然會升到一個極其可怕的高度。
這不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已經很為其感到擔心了麽?
賀樓司繁甚至還揚言,自家外甥要是再不出來,就別怪他率領懷朔鎮軍民投奔拓跋缺去了。
但……
還不是時候。
拓跋子楚雖還年少,但他在打仗一事上,卻是有著天然敏銳的判斷力。
他同時也知道——打仗,是與人相鬥。
太子殿下知道如何激勵自己的部下。
他也知道在什麽樣的戰事上應當派上何種性格的人。
子楚殿下既有如此能耐,便也必然知曉,應當如何與自己的對手在心性上較量。
現在還不是他與自己的那位叔叔決戰的時刻。
他需要等待,等到拓跋缺再驕傲自滿一些。
隻是……
他雖明白應如何與自己的敵人比拚心性,
卻是不知該如何“對付”他喜歡的女人。
太子殿下將那封信捏成一團,卻將手中龍雀天戟在手中轉了一圈後插入雪中,小心地取出被他隨身帶著的另一封信。
‘賀樓啞巴,你可真是個啞巴。都那麽多天過去了,也不知道要讓童纓跟我說你想我了麽?你要是再不想我,我就不回來了。’
他對待這封信的態度是溫柔的。
可這封信上寫著的話卻是讓他看一次,氣一次。
那雙總是很能把趙靈微迷住的琉璃色眼睛此時看起來凶狠極了。
你敢!
一月之期後,你若是敢不歸來,我就帶人殺去靈武郡,把你搶回來。
拓跋子楚提起他的龍雀天戟,回到軍帳之中。
在他的桌案上,放著許多張寫著潦草字句的紙張。
那些紙上或被寫得密密麻麻,或是大筆一揮,就隻寫了一句話。
但若走進了一看,便會發現這些紙上從頭到尾都隻有三個字。
何日歸?
那俱是拓跋子楚用左手寫下的。
因為他想要以賀樓楚的身份去問公主殿下。
‘你究竟什麽時候才願回來?’
可現在,他卻是快要按捺不住了。
太子殿下終是用右手提起筆來,寫下了那銳氣逼人的三個字。
何日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