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長河冰封胡滿川(六)
從武牢關傳來的消息看,這幾日安祿山驅使叛軍日夜不停攻城,給守軍造成不小傷亡。好在封常清指揮若定、麾下將士還算盡心職守,巍巍雄關遂成叛軍葬身之地。
王霨聽聞安祿山也使出驅民為先鋒的卑劣手段,令百姓推著盾車攻城。可封常清不為所動,喝令配重投石機拋擲猛油火彈,發動無差別覆蓋攻擊,關下頓時玉石俱焚、死傷慘重。安祿山見封常清心若鐵石,一時也無計可施,不得不繼續用人命去填武牢關這個無底洞。
經過前世洗禮的王霨無法讚同封常清的鐵腕手段,但他亦知,戰場本凶險之地,即便諸葛再世、衛霍複生,也不敢保證不誤傷百姓。王霨雖竭盡全力救下懷州民眾,可對被田承嗣抓獲的滑州百姓,他也隻能寄希望於夜燒北城之舉,但願民眾能趁叛軍混亂逃出生天。不過,但凡有一絲可能,王霨還是期望能憑手中橫刀,多救護幾名無辜百姓。
數日來河陽三城風平浪靜,想到隴右援軍不日即將抵達東都,軍紀嚴明、枕戈待旦的素葉軍難免也有幾絲鬆懈,千餘名駐守河陽城的原守軍自然更為懈怠。
王霨從虞候團收集的信息裏發現端倪,急召隊正以上軍將來中軍大帳議事,反複叮囑三軍加強戒備,並令李晟、南霽雲、雷萬春和劉驍等將佐加強巡察,虞候團也要深入糾察。用霹靂手段嚴懲數名玩忽職守的士卒後,全軍上下為之一振。
臘月二十七日夜,王霨與李晟、盧杞、阿史那雯霞等圍著沙盤商議半天洛陽戰局,直到亥時將盡(晚上快11點)方散。勞累一天的王霨才睡下不久,忽有牙兵緊急來報,說河陽城西南側的數個望樓燈火突滅、音訊全無。
為及時掌控軍情,王霨嚴令黃河南岸各望樓每隔半個時辰用烽火報一次平安。如今多個望樓同時失聯,定有大事。
王霨一麵命南霽雲速率斥候營前去查探,一麵披甲懸刀、整飭兵馬。不待斥候營回轉,洛陽城頭衝天而起的熊熊火焰已說明一切。
“速燃烽火向武牢關示警!牙兵團、騎兵營,隨某前往東都;陌刀團、戰車團、弩炮團匯合斥候營後,前往安喜門外的五裏亭等某軍令;雷校尉率步兵營其餘各團固守河陽城;劉校尉催促輜重營收拾營地,隨時準備開拔。”
隨著一連疊軍令傳出,素葉軍各部應聲而動,宛如運轉精密的器械,更似驟然猛醒的巨獸,舒展筋骨、磨利爪牙。
“霨弟,某可帶蕭菲先潛入城中,查探虛實。”一襲玄色大氅的阿史那雯霞催馬趕來。
“多帶弩矢,除非萬不得已,不要和叛軍交手。”王霨叮囑道:“不然日後某無法向……”
“某之安危,和他人毫無牽扯,吾隻在乎霨弟你怎麽想。”阿史那雯霞不等王霨說完,冷冷轉身離去。
“那姐姐多加小心,一定要平安歸來!”王霨一臉苦笑。
“多謝。”阿史那雯霞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雪卷旌旗出河陽,風打鐵騎踏寒霜。
“霨軍使,某已探明叛軍如何過河!”
王霨與李晟、盧杞等正憑火光和廝殺聲推測洛陽城中的戰況,忽聽後方傳來南霽雲的聲音。他扭頭一瞧,隻見斥候營的四百精騎護翼著百輛大車疾馳而來,後麵跟著二百名騎著高頭大馬的陌刀手。其中有十餘名斥候用坐騎拖著些枝枝丫丫的玩意,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王霨仔細一看,險些叫出聲來。斥候營帶來的器物由木板、鐵釘拚接而成,甚是粗陋,但觀其形製,與後世雪橇、滑雪板相差無幾。可他自穿越以來,從庭州到長安,從未發現類似器具。而今驟然見之,一瞬間驚慌失措,不免揣測叛軍中是否亦有來自後世的穿越者。
“某聽城中動靜,叛軍兵馬為數不少,難道都是靠這些木板跨過大河?”麵有憂色的盧杞打量著地上的陌生器物,深覺不可思議:“我軍每日砸冰不止,河麵上明孔暗洞數以百計,他們竟輕鬆避過?”
“世人皆言霨郎君有宿慧,是否知曉此物?”李晟忍不住問道。
心神不定的王霨尚未想好如何作答,卻聽風雪之中人影閃動,定睛一瞧,卻是之前去城中偵查的阿史那雯霞師徒。
“極寒之地的木馬?”阿史那雯霞從青墨騏上一躍而下。
“木馬!?”王霨搜檢兩世記憶,卻依然不明所以。
“師父,這玩意可一點也不像駿馬!”柳蕭菲也迷惑不解。
“吾也從未見過木馬,隻是偶然聽家父講過,鬆漠都督府以北尚有極為遼闊的土地,隻是酷寒異常,冬日積雪可淹沒馬背,故不宜農耕,人丁稀少。生活在那裏的室韋人為雪天出行,練就一身踩木而行的本領,能在冰雪上疾若奔馬,室韋人遂稱之為木馬。”
“受教了!”王霨拱手施禮後懊惱得隻拍額頭:“此乃某之過也,竟忘了助桀為惡的室韋人經年累月與冰雪打交道,實在該死!”
“霨郎君,事已至此,悔亦無益,當務之急是早定軍策。”李晟沉聲道:“雯霞小娘子乃蘇十三娘高足,此去定有所獲。”
“叛軍正在洛陽東北角自東向西殺燒搶掠、無惡不作,十分可恨!其兵鋒已抵達宮城外。”阿史那雯霞怒道:“吾與蕭菲沿屋脊坊牆走了數十坊市,借火光粗粗點了點敵軍人數,殺入城中的叛軍步騎混雜、軍紀渙散,人數當不超過萬人。”
“城中不是有兩萬守軍嗎?為何被數千叛軍壓著打!”南霽雲甚是不解。
“堪戰之兵皆在武牢關,城中勉強看得過眼的唯有三千南衙衛兵。”王霨解釋道。
“叛軍並未過橋殺入南城,可南邊卻亂作一團、喧囂不已。吾從天津橋上觀望,駐紮在尚善坊外的南衙衛兵早人去營空,某擔心邊令誠已逃之夭夭。”阿史那雯霞又道出一個噩耗。
“此僚在安西就是出名的貪生怕死、貪財好色。日後再找他算賬。”王霨深知邊令誠底細。
“霨郎君,田承嗣部雖隻是叛軍偏師,然觀其攻城時的陣列,其部當有兩萬多士卒。若城中隻有數千叛軍,剩下的兵馬藏在何處?”盧杞幽幽提醒道。
“武牢關!”王霨倏爾明白盧杞所指:“輕騎疾行,背後偷襲,東西夾擊,封節帥危矣!”
“霨郎君,洛陽眼下雖亂,然城中叛軍甚少,況且達奚尹和家父麾下還有一萬多人,隻要保住宮城,聖人那邊便無大礙。若是武牢關丟了,安賊十萬大軍如潮湧來,不光洛陽守不住,陝州、懷州恐皆淪陷。故眼下洛陽隻是癬疥之疾,武牢關下才是心腹大患。”盧杞勸道:“還有,霨郎君可否想過,田承嗣部驟然過河,封節帥……”
“依汝之意,我軍當不管不顧丟下東都,直撲武牢?!”佛口仁心的李晟無法認同盧杞的主張,直接出言打斷。
“盧司馬,吾方才在城中抓了幾名落單的叛軍,其中有人講,不少東都官員已落入叛軍之手,似乎令尊也在其中。某不確定消息之真假,故遲遲不敢言……”阿史那雯霞星眸中閃過一絲嘲諷。
“家父被俘!?”盧杞頓覺天旋地轉,從坐騎上重重摔落……
休道雄關百二重,洛陽宮殿化為烽。
東都洛陽街市格局與長安相仿,然因洛水貫穿其間,故不甚周正,宮城和皇城並未在城池正北,而是雄踞西北高亢之地,龍蟠三川穀,虎視東都城。
洛陽宮城與長安太極宮、大明宮等宮闕相比,防守極其嚴密,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宮城北有曜儀城、圓璧城前後重疊,東北、西北兩角築有隔城,皇城則從南、東、西三麵半包圍著宮城,將其拱衛得密不透風。皇城之南為是洛水,唯有天津橋可通南城;皇城東麵還設有東城和含嘉倉城,東城乃守軍營盤,含嘉倉城裏堆滿從各地轉運而來的糧粟。
宮城與皇城城牆更是內外砌磚、堅固無比,整個東都宮城稱得上堅若磐石、固若金湯。
頂著重鎧的河南尹達奚珣站在東城城樓上,望著濃煙滾滾、烈焰熊熊的城池,老淚橫流:“可憐我洛陽軍民,平白遭此劫難!”
達奚珣本就是洛陽人士,進士及第後累遷至禮部侍郎,多次擔任進士科主考官。三年前春闈大比,楊國忠的兒子楊暄、李林甫的孫子李仁之均為應試士子,當時大權在握的李林甫如日中天、攀附椒房的楊國忠聖眷正濃,達奚珣本欲點才學人品才學俱佳的王霨為狀元,可礙於李、楊二人權勢,不得不違心選楊暄為頭名。
春闈之後,一向小心謹慎的達奚珣察覺長安朝堂暗流湧動,兼之心生蓴鱸之思,遂厚贈高力士,謀得外放為位高責輕的河南尹。他本打算優哉遊哉、終老故鄉,誰知幽燕風雲突變,逆賊犯上作亂,八街九陌、靡麗繁華的軟紅香土竟要淪為兵戈相爭的修羅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