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胡將入京勢騷然(七)
“忠嗣……”李隆基沉默半響,死去的王忠嗣確實毫無價值可言,但堅硬如鐵的帝王心中偶爾也會有數寸柔軟,尤其是發現滿朝武將皆不如養子之時。 ()
“石堡之戰朕是急躁了些……”李隆基輕歎口氣。
“收複石堡是抵禦吐蕃北侵隴右的肯綮,陛下聖斷自然無錯。隻是李相操之過急,反鬧出諸多事端。”高力士對石堡之戰的貓膩心知肚明,但他此刻隻能將一切過錯推給李林甫,反正死人是無法為自己辯護的。
“有高將軍舉薦,朕信得過。”李隆基頷首道:“霨郎君為人聰明伶俐、行事不偏不倚,朕心甚喜。”
“陛下忙了許久,也乏了吧,貴妃娘子還在飛霜殿等陛下呢。”高力士見大事已定,將話題轉回當下。
“坐了半日,還真有點疲憊。”李隆基扶著高力士的胳膊站起身來:“對了,幾位國夫人在宮中嗎?”
“聽說秦國夫人偶感風寒、身體不適,韓國夫人和虢國夫人近幾日並未入宮。”高力士小心揣測著聖人心意:“所以一早貴妃娘子就傳素葉郡主帶妹妹雯霞小娘子進宮。”
“哦。”李隆基雖未多言,臉上卻有淡淡的失望。
“聖人還真是偷姨姐偷上癮了……”高力士忍不住腹誹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聖人後宮佳麗三千,竟也會迷上這偷偷摸摸的銷魂滋味。隻是宮中人多口雜,一旦傳到貴妃娘子耳朵裏可就麻煩了,某得讓內侍省上上下下把嘴閉得嚴嚴實實。”
廊腰縵回,簷牙高啄。
高力士陪同乘坐步輦的李隆基抵達飛霜殿時,驚愕地聽到殿內飛出虢國夫人肆無忌憚的歡笑聲和貴妃娘子溫文爾雅的回應。聖人聞之麵有喜色,高力士聽後眉頭微皺。
熱熱鬧鬧用過午膳後,楊玉環麵露倦色,在阿史那姐妹侍奉下回寢殿小憩。聖人安頓好貴妃娘子後急匆匆回轉正殿,興致勃勃陪精神充沛、神采飛揚的虢國夫人玩樗蒲。
高力士見狀,知趣地招呼小黃門和宮娥悄然退下。他並不知道,寢殿內,輾轉反側的楊玉環淚痕紅浥鮫綃透。阿史那霄雲望了眼淚水漣漣的貴妃娘子,粉頰上滿滿都是尷尬,不願與妹妹對視;而心有戚戚、怒不可遏阿史那雯霞似乎也麵有愧色……
一個多時辰後,粉麵嬌靨、目餳骨軟的楊玉瑤離開華清宮,驅車直奔緊鄰宮禁的自家別院,而焦躁不安的楊國忠早已等候多時。兩人會麵後不久,楊國忠急命楊暄親自登門,請禦史中丞吉溫過府一敘。
白日漸西斜,黃昏驅寒鴉。
夜色漸濃、華燈初上,飛簷鬥拱、美輪美奐的華清宮在星光和燭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因見過良辰美景,搴帷數星;再不願斷井頹垣,悲風黍離。”宮外素葉別院前庭,王霨送別張德嘉後,眺望渺渺茫茫、如夢如幻的宮殿,想起曆史上安史之亂後華清宮湯所館殿鞠為茂草,心緒若潮湧。
“小郎君所吟非詩非詞,不過聽起來別有一番滋味。”阿伊騰格娜柳眉微蹙:“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吾知小郎君憂國憂民之心,可方才德嘉郎君不是說高翁已說動聖人,明日午宴即可見分曉。”
“行百裏者半九十,越到最後關頭越不能放鬆警惕。”王霨經曆了多起朝爭風波後,深知勝負往往就在一線之間: “但願明日過後,大唐能海宴河澄,遠離戰火兵燹。”
“小郎君是著急娶霄雲姐姐吧。”阿伊騰格娜擔心王霨過於緊張,故意掩嘴輕笑打趣王霨。
“伊月不想回磧西嗎?”王霨不答反問。
“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阿伊騰格娜仰望西方星空,神情黯淡。
“若一切順遂,今年冬至大朝會後某就打算回庭州。聽聞李泌先生在北庭、安西遊山玩水、逍遙自在,某亦有此願。伊月也可赴怛羅斯城探望忽都魯特勤。”
“王都護不是即將入京任職嗎?這次應當不會再出什麽岔子吧?”阿伊騰格娜疑道。
“正因家父來京,某才敢安心離去。那時東宮或已易主,父親應當也不必再受太子脅迫;姐姐和建寧郡王更能因禍得福,不再涉足世上最凶險的爭鬥;某那權欲熏心的兄長肯定失望之極,不過吾本就不需在乎他的心情。”
“太子豈會甘心束手就擒?”阿伊騰格娜依然隱隱擔心。
“不甘心又如何?家父從未鐵心支持太子,況且飛龍禁軍已初具氣象,他就是打算重演玄武門之變,又能從哪裏調兵?難道憑王元寶和公孫門?”王霨冷笑不已。
“國泰民安才是天下之福。”阿伊騰格娜忍不住有些許雀躍:“回到磧西後若有餘暇,小郎君可否陪吾去趟怛羅斯?”
“當然可以,某還想帶你們南下天竺、揚帆出海呢!”數年糾纏於陰暗、複雜的朝堂爭鬥,王霨如身陷淺灘的蛟龍,特別盼望一場酣暢淋漓、無拘無束的遠遊。
“我們還可以去大馬士革探望懷遠郡主。”心情愉悅的阿伊騰格娜思緒飛揚:“小郎君,我有時會想,若沒遇見你,我的命運會如何呢?大唐還會是如今的模樣嗎?”
“這……”王霨一時有點語塞,畢竟他從未對任何人揭露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穿越前從未在史書上見到任何關於阿伊騰格娜的記載,想來多半是在碎葉之戰中夭亡了。
斟酌半天王霨才期期艾艾道:“以伊月的聰明和智慧,無論到哪裏都會招人喜歡的。至於大唐,若中樞不能盡早遏製邊鎮尾大不掉之勢,國運盛極必衰,天下戰火連連。”
阿伊騰格娜湊近王霨的雙眸對視片刻:“小郎君,你方才撒謊了。其實吾胸中有數,若非王都護與小郎君宅心仁厚,某不是葬身素葉水,就是被囚禁在長安,豈能有今日之機遇。”
“伊月何必為虛幻之事傷神?”
“小郎君,你墜馬昏迷時,是不是受神明眷顧跨越忘川知曉些許未來。”阿伊騰格娜下定決心問道:“光明神阿胡拉?馬茲達能預知一切,偶爾會有凡人被其選中,從永不熄滅的火焰中窺探到命運的終點。”
“雖不中,亦不遠矣。”王霨苦笑道:“但是否知曉未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改變。”
“果然如此。”阿伊騰格娜神情凝重:“小郎君苦心孤詣入京卷入朝爭,他人或以為是王都護和小郎君貪圖富貴。但吾深知,小郎君並不眷戀長安繁華和朝堂權勢,之所以以潔白無瑕之身跳入烏黑泥潭,其實是為鏟除安祿山、拯救大唐。”
“嚶其嗚矣,求其友聲。得知音伊月,吾道不孤。”
“但小郎君可否考慮過,天意渺茫難測、世事環環相扣,王都護與小郎君力求強幹弱枝,是否會引發不可測之變故?”
“人力窮而天心見,徑路絕而風雲適。”王霨攥緊雙拳:“不窮盡力氣去改變,談何天心天意!且某已梳理清節鎮膨脹之源流,並一一找出對策。時機合適時,某會借力推行,以求長治久安。”
“小郎君,不知可否讓某一觀。”
“正欲請伊月斧正,一會兒回書房看吧。”
王霨正欲轉身返回後院,卻聽別院外馬蹄聲急,片刻功夫後就見三名精幹的素葉鏢師來到前庭。
“稟霨郎君,元判官午時離開華清宮回城,進入親仁坊拜會都護宅,由珪郎君迎入內宅,之後並未離開。”
因李隆基每年冬日都會來溫泉滑膩的華清宮避寒,宮禁外為各官署均修有公廨,以便聖人隨時傳召。經常隨侍的文武官員則在宮外購置別院,以備起居。王霨考中進士後,也購買一處院落。
王霨身為翰林學士,翌日需跟隨李隆基參加為安祿山接風洗塵的午宴,故在華清宮外的別院住下,並未返回金城坊。各地朝集使不在受邀赴宴之列,所以安祿山抵達華清宮後,元載就回長安了。
“某那兄長還在宅中嗎?親仁坊裏可有異動?”王霨詢問道。
“珪郎君並未離家,坊中甚是安寧。其間有來自東宮的小黃門找珪郎君,待了小半個時辰就回去了。”
“元判官拜會裴夫人和吾兄長並無什麽可疑的。”王霨點了點頭:“辛苦諸位,不過之後還需繼續盯緊元載。”
“霨郎君,還有一事。”領頭的鏢師並未告辭:“今日城中忽有傳言,說王鉷之子王準從嶺南潛逃回京了。目前尚不清楚流言之真假,但在下懇請霨郎君加強戒備。”
“某知道了,多謝!”王霨讚許道。
等三名鏢師離去,王霨皺眉疑道:“王準?難道是李仁之幹的好事?他與王準沆瀣一氣,肯定想救王準脫離苦海。可儲位未定,何苦如此心急……”
一鉤蛾眉照長安,清輝難驅人心寒。
風流淵藪平康坊中,酒酣耳熱的龍武將軍邢縡在青樓裏左擁右抱、劃拳行令,正快活間,忽聽別的雅間裏飄出“王準”、“潛逃”的字樣,邢縡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
“王準!”邢縡神色猙獰若凶獸、心海翻騰如巨浪:“某險些忘了,王家的人還未死光呀!看來他又和李仁之勾搭上了。當初大將軍畏首畏尾,不願派人半道滅口,鬧得王家人死灰複燃。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斬草除根來得痛快。不過,此事得盡快稟告大將軍。”
“不喝了,不喝了!”邢縡推開偎在懷裏的歌姬,搖搖晃晃騎上馬,憑龍武禁軍的令牌打開坊門,冒著漆黑如墨的夜色向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府邸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