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一石激起千層浪(八)
千餘名有備而來趁雨偷襲的南詔軍與倉皇應戰的劍南軍戰成平手,一時難分高下。請大家搜索()!更新最快的小說唐軍大營南門處雙方鏖戰正酣時,李晟率領百餘名士卒繞了個大圈,在風雨的掩護下潛行至南詔軍東南側。
“鋒矢陣!準備衝鋒!抵達轅門後向左側擊而出,騎射殺敵,然後聚攏在敵陣之後再次衝殺!切記不要衝入營中,不要被敵軍纏住!”李晟對麾下兒郎頗有信心,製定出反複衝擊的躐陣之術。由於營中敵我雙方犬牙交錯,騎兵施展不開,李晟特意叮囑屬下不要深陷其間,而要集中力量在營外空地馳騁,將騎兵的機動性發揮到極致。
“衝!”李晟右手持槊左手舉盾,一馬當先,如天神下凡般衝破雨霧,殺向南詔軍後陣。李晟的槊鋒尚未觸及到敵軍的後背,南霽雲的雕翎就已經洞穿數名蠻族武士的後心。
“殺!”不待南詔軍反應過來,李晟就餓虎撲食殺入陣中。馬槊或刺或挑,比劍南叢林中的毒蛇還要刁鑽,一旦被槊鋒沾上,非死即傷。虎背熊腰的雷萬春血脈僨張,粗壯的右臂揮動八棱鐧,如狂風般掠過數名南詔士兵的頭部,在堅硬的頭盔上撞出一處處凹陷敲開一道道裂縫。南霽雲射殺了幾名蠻族武士後抽出橫刀大砍大殺,雨水與血水混在一起,從雪亮的刀刃下奔流而下。
兄弟三人合力奮進,片刻功夫就在南詔軍背部鑿開一處鮮血橫流的縫隙。其餘真源輕騎和劍南士卒則乘機而上,用馬槊和橫刀不斷擴大縫隙的寬度。
“變陣!後軍變陣迎敵!”南詔軍中有人用蠻語大聲嘶喊,無奈士卒擠在一起,根本來不及轉身,導致陣列愈發混亂。大營之內,揮刀苦戰的劍南士卒頓覺壓力一輕。
“報!南門外殺來一隊騎兵,正在衝擊南詔軍後陣。”站在望樓上觀戰的劍南牙兵及時將戰場變動報告給李宓。
“一隊騎兵?李晟!”李宓長舒一口氣:“有勇有謀,好樣的!傳令,全軍壓上,夾擊敵軍!”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左!”衝殺到轅門外後,李晟高聲一聲怒吼,整隊騎兵輕磕戰馬,從左側殺透南詔軍陣列,如潰堤之水噴湧而出。幾股洪流匯集在一起,調頭向南。
“射!”李晟掛好馬槊,抽出雕弓,帶領手下將一支支羽箭射向南詔軍。重新換上長弓的南霽雲則連射不停,羽箭射出,必有斬獲。
“趕快解決營外的唐軍騎兵!”南詔軍將領意識到李晟等人的威脅越來越大,向手持吹箭筒的蠻族武士高聲怒吼。
騎射之時,輕騎兵無法舉盾,門戶大開。蠻族武士見狀,舉筒齊射,十餘枚毒針飛馳而出,射中隊尾的三名真源騎兵。真源健兒隻悶哼數聲,就倒地而死。
“好厲害的劇毒!先射拿吹箭筒的敵軍!”李晟心中忽然蹦出一股奇怪的感覺,但沙場酣戰之時,他急於指揮輕騎反擊,無暇多想。
南霽雲瞄準領頭的蠻族武士,弓弦一鬆,一枚羽箭如電而至,穿透兩尺多長的吹箭筒,箭簇從敵人的後腦射出。毒針被羽箭的氣流吹動,逆向而回,進入蠻族頭目的口腔,使他登時氣絕身亡。其餘真源騎兵也彎弓如月,將一蓬蓬羽箭灑向正在吹毒針的敵人。在箭雨的打擊下,蠻族武士死傷慘重,再無還手之力。
“列陣!衝!”奔馳到距離南詔軍數百步遠的地方後,李晟召集真源輕騎隊,再次殺向敵軍後背。
此時已有部分南詔軍轉過身來,將長矛和浪劍對準南方。
“閃開!”李晟輕拍青海驄,催促它將速度提到最高。待南詔軍的矛尖近在咫尺時,李晟揮槊一掃,蕩開了枝枝椏椏的鋒刃,躍馬跳入敵陣。
“死!”勢大力沉的雷萬春拍馬而至,沿著李晟蕩開的缺口呼嘯而入,用鐵鐧收割著敵人的性命。南霽雲則冷靜地跟在後麵引而不發,警惕著會發毒針的蠻族武士。
步兵陣列一旦被騎兵撕開,就如被熱刀割破的豆腐,難以維持。真源輕騎再次衝入敵陣後,南詔軍的士卒麵對兩麵夾擊,士氣低落,再無必勝之心。
“殺!殺!殺!”大營內的劍南先鋒營士卒越聚越多,形成一個半圓將南詔軍圍得水泄不通。真源騎兵在李晟的帶領下,如同鋒利的刮刀一樣,不停地削割著南詔軍並不厚實的陣列。
被真源輕騎衝了三次後,南詔軍後陣終於徹底崩潰,他們丟盔棄甲,慌忙向南逃竄。後陣的潰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苦苦支撐的南詔軍士卒不顧將領們的恐嚇和威脅,轉身就跑。數名蠻族武士略微慢了幾步,就被蜂擁而上的劍南士卒砍翻在地,踐踏而死。
李晟待數百名南詔軍逃了大半後,才開始尾隨追擊。追亡逐北固然快意,可若卷入潰軍太早,反而可能被亂軍衝亂陣型,甚至遭遇緩過神來的敵軍反殺。李晟精通陣法,自然不會犯如此淺顯的錯誤。
追殺到大渡水渡口時,風雨已弱,南詔軍也所剩無幾。渡口岸上橫七豎八放著星星點點的羊皮筏子小木舟,舟楫附近站著數十個人。劍南軍派駐渡口的十餘名士卒早已被南詔軍屠殺一空。
敗而來的南詔軍時,守在渡口的人們急忙拖著筏子和木舟往水裏走,他們應當是為南詔軍操舟的船夫。船夫中,一個蓬頭垢麵皮膚龜裂的男子愣愣地站在原地,眯著眼盯著南詔軍背後湧出的騎兵,胸膛起伏不定。
“跪地繳械者不殺!跪地繳械者不殺!”跟隨真源輕騎隊而來的劍南騎兵中有通南詔語者,他們放聲大吼。李晟則帶著屬下在岸邊馳騁,但凡有拒不投降者,就用刀背將之擊暈。
李晟衝到那名站立不跪的船夫身邊時,他正欲揮刀,卻聽對方用流利的唐話喊道:“將軍,我是大唐子民!”
“漢人?”李晟收住橫刀。
“這位將軍,某名劉驍,乃京畿人士,被南詔蠻族……”漢人船夫的話還未說完,李晟為“蠻族”兩字所動,忽然驚喝一聲:“毒針!”他終於明白為何方才對戰蠻族武士時會心生異感,因為被毒針射中的三名真源騎兵,他們的死狀與大帥王忠嗣一般無二!
“南八,你帶他回營,客氣點,估計是之前被南詔俘虜的劍南士卒。”李晟交待過後,不再將這個劉驍放在心上,他站在馬鐙上掃視整個渡口,卻未在南詔戰俘中發現任何一名帶著吹箭筒蠻族武士。
“該死,不會追擊時全部殺幹淨了吧?”李晟有點懊悔,他急忙驅馬回營,一路清點戰俘和敵軍屍體,卻隻尋到幾個丟棄於地的破碎吹箭筒和數具蠻族武士的屍體。
“可恨!”李晟在大營南門翻身下馬,又搜檢到數個吹箭筒,可筒中並無毒針。
“屍體!”李晟急忙尋找三名真源騎兵的屍首,卻發現屍體已經被輜重兵抬走,身上的毒針則在搬運時掉落,根本無處可尋。
“難道線索又要斷了?”李晟回到大營南門,揮拳連拍轅門。他腳邊有具蠻族武士的屍體,從身上佩戴的花裏胡哨飾物當是個頭領。
“怎麽全死光了!我剛才沒有趕盡殺絕呀!”李晟有點哭笑不得,他掃了眼蠻族頭領的屍體,自言自語道:“這一箭射得如此準,肯定是南八的手筆。”
“兄長,你是在誇我嗎?”笑嘻嘻的南霽雲拽著劉驍回到大營。
“等一下!”李晟仔細瞄了眼蠻族頭領,覺得他的死狀有點奇怪,就拔刀撬開屍體的口腔瞅了半天,終於一枚細長的毒針。
用麻布將毒針捏出後,李晟盯著顏色深黑的針尖久,無奈長歎道:“可惜不知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這位將軍,你可是想了解手持吹箭筒的南詔武士?”劉驍拱手回道:“其實某對他們的來曆略知一二。”
四方風起雲合,源生天子腳下。
各地邊鎮蕩若漣漪,漩渦中心的長安城卻貌似平靜無波。大明宮丹鳳門前一如既往地莊重肅穆,隻是親切隨和的左監門衛兵曹參軍張德嘉沉穩內斂了不少;京兆府的衙役依舊吆五喝六,隻是京兆尹不再姓王,盛氣淩人的王準也銷聲匿跡;平康坊仍是冠絕天下的風流淵藪,隻是李相門前車馬漸稀,可盛王回京後,李府似乎又熱鬧起來;養好傷的衛伯玉仍然無聊地貼身守護李林甫的安危,隻是他的眼眸深處多了幾簇怒火;安邑坊公孫大娘宅中姹紫嫣紅練習劍技的嬌喝聲不絕於耳,隻是師父昔日最鍾愛的弟子再未登門;匯集天下財貨的西市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隻是素葉居和聞喜堂不約而同都增加了人手……
六月初二,素葉居中,心緒不寧的掌櫃簡若兮斜倚欄杆,輕搖折扇,黯然神傷。她手摸折扇輕靈秀麗的竹骨,想著千裏之遙的益州翠竹都被人送來長安城,征戍劍南的夫君卻仍然杳無音訊,愈發惆悵。
簡若兮清楚,霨郎君等人已用盡全力幫她查找夫君的下落。去往益州的一趟趟商隊都被霨郎君叮囑要盡心打探,王兵馬使也托人在劍南軍中搜尋,素葉郡主更是動用她在楊家的情麵,麻煩鮮於向和弘農閣代為尋找。可一晃小半年過去,良人仍未歸來,她如何不憂心?
如今她已得知,劍南軍去年夏天在西洱河畔大敗一場,折損兵馬無算。眾人雖不提,但簡若兮明白,大家都認為她夫君已經戰死在太和城下,屍骨無存。可簡若兮始終不死心,她覺得隻要沒有找到夫君的屍首,那他就應該在世上的某個角落等待著自己。
簡若兮有心委婉懇請霨郎君再想想辦法,可最近幾日也不知何故,霨郎君和伊月小娘子一直沒有來西市,致使她遲遲沒有機會。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簡若兮吟誦著古風,潸然淚下……
簡若兮專注於素葉居的生意,並不知王霨正承受著什麽樣的煎熬。雖然在王焊謀逆案中成功保住高仙芝維係了朝堂各方的均衡,但李林甫出爾反爾的一擊,還是將王霨歡喜雀躍的心情打落到穀底。
王霨此時反思他與高力士李泌李林甫商議恢複出將入相的過程,赫然驚覺,高力士早暗示過疏漏所在,卻並未點破;李泌正因為將入相可能為敵所用,所以態度冷淡;狡猾無比的李林甫則早已從自己話中覷見攻擊太子和楊國忠的機會,故而隻說願意恢複出將入相,卻隻字不提安祿山。
“得意忘形害死人!本以為憑借超越時代的見識可以隨心所欲變革朝政,卻忘了與高力士李林甫李泌等人的智慧相比,自己還相差甚遠!”一經盧杞提醒,王霨當即意識到犯了大錯。可他還未想出補救之策,李林甫的奏章就送到了李隆基案頭。
王霨本打算恢複出將入相之製,力促安祿山入朝,明升暗降削其兵權,消弭未來的戰亂。可李林甫卻借力打力,力薦敕封安祿山為東平郡王,酬謝其襄助盛王李琦,反用入相套住王正見,既打擊東宮在邊鎮的勢力,又擾亂楊國忠拜相之途。與王霨期望的結果可謂南轅北轍。
“怎麽辦?”王霨心如火烤,卻遲遲拿不出對策。聰慧的阿伊騰格娜想明白小郎君為何會誤判局勢,卻不知該如何應對如此複雜深奧的朝堂爭鬥;王勇更是後悔不已,惱恨自己沒有能攔住小郎君與李林甫交易;桀驁的盧杞雖及時點出隱患,但對於如何破解李林甫的反擊也束手無策;至於阿史那姐妹和蘇十三娘,則是幹著急卻無能為力。
眾人心情黯淡之際,一封密信從庭州飛來,上麵隻有短短一行字:“吾兒莫憂!唯望今後行事謀定而後動,勿小覷天下人。”
王霨茫然不知父親會如何破局時,大唐朝堂驚雷頻頻。先是聖人下詔,嘉獎安祿山征討契丹之功,敕封其為東平郡王,並將在六月下旬獻俘太廟,彰顯大唐武功。然後是安西軍大勝吐蕃的捷報入京,太子入宮賀喜,讚許李相老成謀國,請調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入京為相。早有準備的李林甫則力薦文武雙全的王正見拜相。太子與李相互相吹捧對方的黨羽,成為朝堂難得一見的景觀。
楊國忠跳出來期期艾艾反對恢複出將入相,卻遭到李林甫與李亨的一致反對,根本插不上話。李隆基對楊國忠的遲鈍也有些不滿,嚇得他不敢再言。
長安朝堂聚焦東宮與李相的爭鬥,紛紛猜測王正見和高仙芝到底誰會封王誰會拜相,以致於河中軍聯合突騎施部越過烏滸水懲戒黑衣大食的戰報被扔在角落裏無人理睬,而劍南軍先鋒營與南詔軍的首次交鋒更是乏人關注。
李亨對李林甫的回擊讓王霨有點疑惑:“以鄰為壑,難道這就是父親的破局之道?”
王霨滿心疑問,李隆基對何人拜相也舉棋不定。數日後,高力士忽然收到王正見的秘奏。在奏表中,王正見洋洋灑灑談古論今,對出將入相之製極為肯定,他諫言聖人不必將封王與拜相涇渭分明區別開來,封王者也可為相,為相者若有軍功亦可封王。為天下安定計,聖人可輪番調各地邊鎮入朝為相一兩年。在奏折末尾,王正見還毛遂自薦,說聖人不嫌若他才學淺薄,自己甘願為入朝為官,為天下節鎮做個表率。
讀完奏章後,聖人沉思良久後忽抬頭問道:“高將軍,你怎麽
“陛下,以老奴之見,王都護心無雜念,一心為聖人解憂,可稱得上純臣。”高力士字斟句酌小心翼翼。
“那出將入相呢?”李隆基追問道。
“陛下,如今雖天下太平,但邊鎮兵力過盛,不免令人擔憂。王焊謀逆可謂前車之鑒,雖查明高仙芝並未卷入其中,但日後是否會有邊將橫生不臣之心,實在難測。既然太子李相都讚成恢複舊製,不若依王都護之言,輪番抽調邊將入京為官,如此也利於其時時拜謁陛下聆聽教誨。”高力士見觀察許久,知李隆基早已意動,就順勢輕推一把。
李隆基微不可察地點了點,感慨道:“太原王氏世代忠良,朕虧欠其多矣。”
高力士猜測聖人是憶起出身太原王氏的發妻王皇後而心生愧疚,連忙垂首低目,不敢多言。李林甫上奏恢複出將入相將矛頭對準王正見後,高力士猜到東宮肯定不會坐視,也料到太子會在高仙芝身上做文章。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王正見竟會使出以自身為誘餌玉石俱焚的大殺招,生生將所有邊將統統拉下水。
“王正見,你的一點私心都用在霨郎君身上了吧。”高力士隱約猜出王正見的用心:“父子均忠心為國,某必傾力相助!”
密折很快就傳遍長安朝堂和大唐邊鎮,李亨聞之勃然變色,氣得臉色淤青卻無法發作;李林甫聽後靜思許久,慶幸自己足夠謹慎,一直等到盛王啟程離開幽州才上表恢複出將入相;楊國忠見拜相路上憑空多了如此多對手,心煩意亂,不過他想到王正見率先提出拜相亦可封王,道盡自己的心聲,對劍南戰事更加在意;陳.希烈則躲進宅中飲酒作樂,對朝政愈發不上心。
高仙芝得知王正見的應對後放聲長笑,急令封常清上表讚同王正見,也提出自願入朝為官;安祿山正因封王沾沾自喜,突然發現自己也可能被拖入京中為相,心中惶恐,將王正見和高仙芝詛咒了千萬遍;哥舒翰一時摸不清王正見和高仙芝的路數,但想到封王的對手少了許多,在龍駒島上縱情聲色,多喝了幾杯,以至於雙腿微生麻痹之感,但他並未放在心上;遠在河中的阿史那暘對朝中風雲湧動毫不在意,一心一意操練兵馬,整治河中。
六月十五,望日大朝,在京文武百官在宣政殿朝拜天子。聖人正式頒布詔書,宣天下節鎮於冬至大朝會時一同入京,共商拜相之事。
宣政殿中,站在滿堂朱紫之後的王霨默然而泣。出將入相之製終於恢複,安祿山入朝亦非全無可能,血淋淋的兵燹或許能夠被消滅於未萌之時。他本以為可憑借超越時代千餘年的見識輕而易舉操縱古人,卻被狡詐的李林甫玩弄於股掌之間。而最後替他挽回局麵的,還是遠在庭州的父親。
“父親,能當你的兒子,是我的幸運!”王霨遙望西北,感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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