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堅堡苦戰屍骨寒(三)
“節帥,四郎或許隻是求戰心切吧!”王思禮低低勸道。
“哼!你懂什麽!”哥舒翰揮了揮手:“你趕緊下去監督各軍。今日雖然鎮住了張守瑜和高秀岩,但他們是否盡心盡力,還得靠你在後麵盯著。”
“諾!”王思禮急忙領命而去。
中軍大帳外,李晟望著正在整隊待命的河東河西和隴右軍士卒,遙望東南方低低歎道:“大帥,哥舒翰為得聖寵,毫不在意士卒性命。某力微薄,也隻能拚上自己的性命,盡快拿下石堡,以減少袍澤的傷亡。”
“四郎,你說什麽?”劉破虜見李晟喃喃自語,好奇問道。
“沒什麽!”李晟搖了搖頭,笑著對劉破虜說道:“此戰險惡,我們都要小心!”
山石嶙峋山風如吼。狹窄的山路上,再一次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唐軍士卒。
被哥舒翰逼急的張守瑜和高秀岩也都親自披著重鎧上陣。他們揮舞著盾牌和橫刀,踩著暗紅色的石塊,向山頂的石堡衝去。
唐軍剛攀爬道半山腰,石堡裏的吐蕃守軍就開始拋擲滾木礌石。唐軍急忙用巨盾抵擋,慘叫聲卻依然此起彼伏從未停息。
李晟帶了二百名精銳士卒,跟在三百名黨項人後麵,艱難地在陡峭的山石間攀爬。
為了減輕負重,李晟等隴右士卒隻穿了輕便的皮甲,外麵披著輕軟禦寒的皮毛。
在武器上,除了橫刀長弓一箭囊穿耳箭兩牛皮袋猛油火繩子飛爪和火鐮外,李晟還特意挑選了劍南道特製的藤甲盾牌。
在黨項部的帶領下,李晟和劉破虜如靈活的雪豹,在近乎垂直的山坡上奮力向前。偶爾有氣力衰竭的士卒失手摔了下來,數百名士卒卻依然堅定地向上攀登。
石堡大小方台中的吐蕃守軍為正麵強攻的唐軍所吸引,並未發現李晟等人。
待摸到小方台的城牆下後,李晟一行已經隻剩下四百餘人。
小方台內的吐蕃獒犬剛開始汪汪大叫,李晟急令一百多名隴右士卒將牛皮袋拋到城牆上。
獒犬的狂吠和突然出現的牛皮袋令防守小方台的二百名吐蕃守軍大驚,他們急忙向下探視,很快就發現了李晟等人。
在羽箭的打擊下,唐軍士卒立即死傷了一百餘人。
“火箭!”李晟在藤牌的遮掩下,從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火箭。艱難地點燃後,李晟第一個將火箭射到城牆上。
稀稀疏疏的火箭斷斷續續落下來後,終於有幾隻引燃了牛皮袋中的猛油火。
突如其來的火焰,將城牆上的吐蕃守軍燒得手忙腳亂,向下射擊的箭雨頓時一滯。
“穿耳箭!”二百多支箭鏃細長如針的特製羽箭騰空而起,射到了慌亂的守軍之中。細長的箭簇穿透了犛牛皮裘後,又從鎖子甲的縫隙刺入。
在穿耳箭和烈火的打擊下,二百名吐蕃守軍大亂,很快就死傷過半。
“殺!”李晟拋出帶著飛爪的繩索,第一個登上了小方台的城牆,然後抽出橫刀,如旋風一般殺入吐蕃守軍當中。
劉破虜第二個跳了上來,如發酒瘋的醉漢一般,咆哮著殺向敵軍。而出發前,劉破虜確實以禦寒為借口,在李晟的默許下,偷偷喝了幾大碗酒……
當二百多名黨項人和隴右精兵紛紛躍上城牆後,小方台的吐蕃守軍或死或降,很快就被一掃而空。
此時,駐守大方台的鐵刃悉諾羅已經留意到小方台的巨變。他很想抽調所有兵力全力奪回小方台,可山道上的大股唐軍士卒,逼得他隻能分出一百餘人反攻。
在小方台站穩後,李晟等人立刻在盾牌的遮蔽下,不停地向大方台發射穿耳箭。鐵刃悉諾羅分出的一百人還未攻到小方台之下,就被射死了一多半。
失去了小方台後,吐蕃守軍士氣大沮。在李晟等人的打擊下,大方台守軍拋擲滾木礌石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山道上唐軍連忙趁機舉起盾牌猛跑,終於首次殺到了石堡城下。
石堡鏖戰之時,赤嶺以南數百裏遠的大非川中,同羅部騎兵正在首領阿布思的率領下,伏擊剛剛抵達的吐蕃援軍;青海湖上,駐守應龍城的神威軍在火拔歸仁的指揮下,操縱著戰艦在浩淼的湖麵上巡邏,提防吐蕃軍援助石堡。
箭飛如蝗血濺如雨。
在小方台和山道唐軍兩麵夾擊下,大方台中的守軍被穿耳箭射死射傷了百餘名,更加無力壓製攀爬而上的大隊河東精兵。
鐵刃悉諾羅望了眼身後的吐蕃士卒,猶豫再三,無可奈何地對親衛十夫長索赤說道:“事不可為,傳我軍令,全軍投降!”
“將軍,我軍
(本章未完,請翻頁)還有二百多人,為什麽要投降!”索赤吼道。
“唐軍主帥不在乎士卒的性命,我可不願和他一般鐵石心腸。唐人輕易不殺俘虜,你們投降後,唐軍應當不會為難。”鐵刃悉諾羅幽幽歎道。
“我們投降?”索赤一愣,隻見鐵刃悉諾羅右手揮起長刀,抹向自己的咽喉。
“將軍!”索赤急忙撲了上去,試圖抓住鐵刃悉諾羅的胳膊,卻撲了個空。
正焦急間,忽見一箭從小方台方位急射而來,刺入了鐵刃悉諾羅的右臂。
鐵刃悉諾羅手臂發疼,動作稍緩,長刀就被索赤奪去了。
小方台上,劉破虜不解地問道:“四郎,你為何要救那個吐蕃將軍。難道是為了活捉他?”
李晟沒頭沒腦地回了句:“活著就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當震天的歡呼聲從赤嶺山巔傳來時,太陽已經升到了天穹正中。
得知石堡被拿下後,哥舒翰興奮地從坐榻上一躍而起,給稟告喜訊的王思禮一個巨大的熊抱。
石堡城內,張守瑜和高秀岩恨不得用能想到的所有讚詞誇獎李晟,可李晟的目光卻隻是盯著那條如羊腸般蜿蜒狹窄的山道。
山路上,三萬多名唐軍士卒的屍體躺在血泊之中,很快就會化為累累白骨,然後在風雨的侵蝕下,被人忘記……
數日後,石堡大捷的喜訊傳到長安城中,大唐朝野一片沸騰。哥舒翰的名頭,迅速蓋過高仙芝和王正見,成為大唐帝國最耀眼的邊將。
“好個哥舒翰!”李林甫翻著報捷奏章,盯著那句“俘獲吐蕃大將鐵刃悉諾羅及士卒三百餘人,我軍戰死三萬兩千餘人”多看了兩眼,陰笑著歎道:“王忠嗣,你聽聞此役的結果後,會怎麽想呢?”
“哥舒翰!”李亨得知石堡之戰的戰果後,西征石國大捷所帶來的喜悅蕩然無存。哥舒翰雖曾是王忠嗣的手下,可他從來沒有流露出任何向東宮靠攏的苗頭。
“哥舒翰?”正在和虢國夫人**的楊釗得知石堡大捷後,眼前忽然一亮,仿佛看到了比楊玉瑤更為妖豔的美女。
“西邊這麽熱鬧,我也得在契丹和奚族上撈點功勞!”大腹便便的安祿山推開了環伺身邊的胡姬,開始琢磨如何趁機誘殺幾名不聽使喚的契丹酋長。
“三萬兩千人!”碎葉城中,出離憤怒的王正見痛苦地嘶吼了數聲,眼淚緩緩流了下來。陪在他身旁的王勇也恨得咬牙切齒。
“慘勝!”王霨得知石堡易手的消息後,在感慨唐軍死傷過重的同時,模糊感到,唐軍的傷亡,好像比前世記憶中少了些。
“可惜,曆史的慣性太過沉重。在石堡之戰上,我能做的,實在是太少了!”王霨心中因逆轉怛羅斯之戰而萌出的一絲驕傲也被石堡之戰的慘烈給撲滅了。
大明宮中,李隆基翻著哥舒翰的報捷奏章,仰天大笑:“八年了,石堡終於奪回來了!哥舒翰沒有辜負朕的信任!”
“恭喜陛下!石堡失而複得,全賴陛下龍威!若非陛下慧眼識才,大膽啟用哥舒翰,石堡城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大唐手中。”李林甫的奉承話中藏著犀利的殺氣。
李亨黑著臉怒視李林甫,卻不敢出言反駁。
“哥奴的謀劃之功也不小!”龍顏大悅的李隆基和李林甫開玩笑道:“朕得好好琢磨如何封賞哥奴和哥舒翰。”
“陛下,微臣毫無寸功,不敢領賞。”李林甫笑著低頭施禮。他本以為聖人會繼續和他開玩笑,可等了一會兒,卻並未聽見聖人開口。
李林甫抬頭一看,卻見聖人的目光停留在奏章上,遲遲不語。
“三萬兩千人……”李隆基似乎忘記了大殿中李林甫李亨和高力士的存在,低低歎道:“忠嗣吾兒沒有騙我,死傷果然慘重……”
此言一出,李林甫和李亨兩人均麵色巨變。侍立在李隆基身側的高力士留意到了兩人情緒的波動。他想了想,輕輕歎了口氣,卻並沒有說什麽。
李隆基的失神和低歎並未持續太久,就又恢複了神采飛揚。可高力士敏銳察覺到,聖人之後的喜悅是裝出來的。
侍奉聖人幾十年,高力士自信,天下沒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聖人的心思,而這正是他權力的根基所在。
數日後,山南東道漢東郡(今湖北隨州)太守府內,貶斥至此擔任太守的王忠嗣忽然暴斃,年僅四十五歲。
李晟得知噩耗後,主動請辭,離開了隴右軍。他一時還沒有想好未來何去何從。不過,他覺得自己會在去漢東郡的路上想清楚的。
劉破虜本欲同行,卻被李晟拒絕了。李晟覺
(本章未完,請翻頁)得,心思單純的劉破虜應當比自己更適合擔任武將。
正在班師途中的王正見聽聞族兄暴斃,放聲慟哭,吐了數口鮮血,險些從戰馬上摔下來。在馬車裏休養數日,才緩了過來。
王霨在阿伊騰格娜的協助下,衣不解帶侍奉父親數日,盡了為人子的孝心。
王霨驚奇地發現,王正見的身體剛養好,就開始督促他勤練弓馬,對他的要求也比之前更嚴厲了些……
王霨之前本以為阿伊騰格娜會選擇跟隨忽都魯離開,卻不料她竟然願意回庭州。
忽都魯以為妹妹受了王正見或王霨的逼迫,單獨和阿伊騰格娜聊了許久,始終未能勸服妹妹。
王霨見忽都魯沮喪,就承諾道,會通過如意居和素葉居的渠道,讓忽都魯和阿伊騰格娜保持書信來往。
班師途中,北庭軍確實少了幾個人。艾妮塞得知唐軍決定東歸後,大哭了一場,決意借道拓枝城,西行回大馬士革。
經王正見力勸,艾妮塞同意留在拓枝城中逗留段時間,看唐廷是否願意繼續西征。
王正見明知事不可為,不過依然將之急奏長安。
由於拓枝城殘破,大軍無法久留。杜環提議,北庭軍可先行返回碎葉城。他願意帶一千輕騎留在拓枝城。無論艾妮塞未來是西歸還是東行,都由杜環賽伊夫丁和哈基姆三人負責保護。
王正見知道杜環素有周遊天下之誌,是想趁機見識一下大食國的風物,爽快答應了。
安西軍和北庭軍即將抵達碎葉城時,謀剌邏多戰戰兢兢地袒露上身背著荊條,出西門三十裏請罪。
謀剌思翰本以為王正見會怒斬謀剌邏多,不料高仙芝和封常清卻出麵作保,隻罰了謀剌邏多三十軍棍。
在賠了王霨和阿史那姐妹大量的金銀珠寶和碎葉城的數塊土地後,王正見和阿史那暘也原諒了謀剌邏多。
安西軍和北庭軍離去後,葛邏祿部立刻分裂成兩派。兩位王子均得到了數萬兵馬支持,卻都無力吞掉對方,也無法名正言順地繼承謀剌黑山的汗位。
數月後,天可汗的詔書抵達碎葉城,仿突厥部舊例,敕封謀剌邏多為葛邏祿部大葉護,建牙碎葉城;謀剌思翰在西征石國之役中戰功卓著,特封為小葉護,建牙弓月城。
至此,葛邏祿部正式一分為二。大葉護謀剌邏多的兵力稍強於謀剌思翰。
而之前高仙芝許諾的阿史不來城和俱蘭城在詔書中卻隻字未提……
謀剌思翰雖然有點失望,卻也知高仙芝和王正見對自己或多或少都起了疑心。他清楚,當務之急,是盡快鞏固自己的地盤,而非貿然攻擊兄長。
謀剌思翰深信,未來還會有許多機會等著自己……
謀剌思翰被封為葛邏祿小葉護之前,葉斛王子已被正式冊立為回紇汗國的太子。
令移地健王子特別驚詫的是,冊封前,父汗曾一一征詢文武重臣的意見,自己的師父曳勒羅竟然沒有依約跳出來反對……
殘破的石國引發了無數人的垂涎,竇忠節也萌生了吞並石國的野心,卻被王子竇屋磨攔住了。因為竇屋磨預料到,大唐對石國早有安排。
數月後,大唐新設河中節度使,建衙拓枝城的消息傳來後,竇忠節才感慨兒子的見識已超過了自己。
而首任河中節度使,赫然正是原北庭副都護阿史那暘。
在阿史那暘上任前,忽都魯已牢牢控製了怛羅斯城,麾下也匯集了數萬兵馬。
天寶八載十一月,白衣大食和黑衣大食的使節幾乎同時抵達長安。內戰不休的雙方不約而同對大唐釋放了善意,而大唐政事堂則表達了期望雙方罷兵休戰的願望。
黑衣大食經過怛羅斯慘敗後,元氣大傷,暫時無力西進敘利亞;白衣大食也急需時間編練兵馬。雙方倒是裝出了和解的姿態,同意以實際控製領土為界,暫時休兵。
而此時,杜環已經踏進大食國的土地,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陌生的世界……
漢水悠悠向東,注入大江之中。江水滾滾,恰似那流不盡的英雄血。
天寶八載冬,客居金陵的詩人李白得知哥舒翰的石堡大捷和王忠嗣暴斃的消息後,攤開宣紙,揮毫寫了首流傳千古的名詩《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其中最為世人稱道的一句是“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
江水滔滔,逝者如斯。帝王的雄心權臣的陰謀邊將的戰功,皆會被風吹雨打去。唯有英雄的悲愴和詩人的不平,鐫刻在時光的石壁上流傳於歲月的江河中,永遠不曾湮滅。
(第二卷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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