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素葉水畔金狼揚 一
天寶八載,二月二十七日,天近中午。
初春的河中,冰雪消融,萬物複蘇。
碎葉城北的素葉河吸納來自上遊初融的冰川雪水和支流的淙淙溪水,水勢漸漲。河兩岸的紅柳樹和胡楊樹,仿佛感受到了春天的召喚,開始吐出柔嫩的新芽。
三十多歲的奴隸蘇魯克,騎在坐騎上,右手握著長長的套馬杆,在素葉水的北岸驅趕著二十餘匹駿馬。
蘇魯克的左臂空蕩蕩的,但騎術高超的他,單靠雙腿用力,就能嫻熟地操控胯下的坐騎。
“駕!”蘇魯克揮動著套馬杆,引導著馬群向素葉河跑去。在馬群的另一側,年輕的奴隸巴庫特左手持長杆,約束著馬群。
蘇魯克和巴庫特的臉頰上,都烙有沙陀主人的名字。這樣,無論他們逃到哪裏,都無法掩蓋自己的奴隸身份。
素葉水畔附近的地形,曾經擔任過突騎施汗國附離親衛的蘇魯克熟悉的很。他閉著眼睛,也可以從碎葉城騎行到突騎施汗國與石國交界處的阿史不來城。
十夫長蘇魯克是在去年九月的碎葉大戰中率隊向西突破之時,被沙陀人和黠戛斯人擒獲為戰俘的。而他的左臂,卻是在數年前就失去的。
那時,蘇魯克還隻是一名普通的附離親衛,他以擅使長矛、精於投矛而在袍澤中小有名氣。
在跟隨百夫長前往俱蘭城一帶刺探石國軍情時,他們遭遇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披著黑色鎧甲、使用修長彎刀的武士。
那些武士的戰鬥力非常強,附離軍的百夫長使出渾身解數,也隻帶了一半弟兄返回碎葉城。
若非蘇魯克在關鍵時刻用左臂擋了一刀,百夫長恐怕也要交待在俱蘭城了。
返回碎葉城後,失去左臂的蘇魯克無法再擔任附離親衛。在百夫長的運作下,他被任命為輕騎兵部隊的十夫長,調離了附離軍。
過了大半年後,蘇魯克才在和百夫長喝酒時得知,在俱蘭城伏擊他們的黑甲武士,根本不是石國的粟特軍隊,而是來自呼羅珊地區的大食騎兵。
突騎施汗國已經許久不曾與西邊的大食帝國發生大規模戰爭了。蘇魯克也隻是聽父親念叨過跟隨蘇祿可汗,在烏滸河大勝大食軍的光輝往事。不過,在蘇魯克的記憶中,父親提到的大食軍總是喜愛佩戴白色的衣甲。
蘇魯克弄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大食騎兵在俱蘭城一帶活動,但這也不是他一個小小的十夫長需要考慮的事。
失去左臂後,蘇魯克就將主要精力,投入到訓練弟弟阿勒巴爾上。他期望弟弟能夠盡快成長起來,加入附離親衛,承擔起支撐家族的重任。
但蘇魯克的願望尚未實現,就爆發了唐軍率領葛邏祿、沙陀和黠戛斯一起圍攻突騎施汗國的碎葉大戰。
移拔可汗決定全軍突圍之際,身有殘疾的蘇魯克和數千不是有傷就是年老體衰的族人一起,被帶兵的伯克挑選出來,負責向西突破。
熟悉地形的蘇魯克明白,他們是被可汗用於迷惑唐軍的誘餌。軍隊突圍的方向,必然不會是一馬平川的西邊。
雖然明白向西突破九死一生,但蘇魯克心中並無怨言。他隻期望,弟弟阿勒巴爾能夠順利跟隨可汗成功突圍。
在衝入沙陀人空蕩蕩的營帳內時,蘇魯克已然明白,唐軍顯然已經識破了可汗的計劃。
他內心十分焦灼,禁不住為弟弟擔心,但除了奮力向西前進之外,蘇魯克並無任何拯救弟弟的好辦法。
沙陀人和黠戛斯人的羽箭若潑天大雨,將蘇魯克所在的誘餌部隊殺死殺傷了一大半。
蘇魯克憑借在附離軍中磨練出來的出色騎術,也不知識幸運還是不幸,竟然躲過了一劫。
碎葉大戰結束後,對整個戰況一無所知的蘇魯克成為了沙陀人的戰俘和奴隸。
在成為奴隸後,蘇魯克在沙陀人的營地遇到了弟弟的好友巴庫特。
從巴庫特那裏得知弟弟戰死的消息時,蘇魯克心如刀割。
“這該死的戰爭!為什麽死去的不是我!阿勒巴爾還那麽年輕!!”蘇魯克朝著遠方的夕陽怒吼著,恨不得將用時間萬物都砸得稀巴爛。殘陽如血如荼,天地如廬如爐,卻根本不理會他螻蟻般的呐喊和憤怒。
唯一令蘇魯克稍感寬慰的是,據巴庫特親眼所見,阿勒巴爾最終是和他的青梅竹馬提米婭死在了一起。
蘇魯克知道,弟弟和提米婭一起長大,感情甚深。兩人能夠攜手同行到最後,也是不幸中的最後一丁點暖色吧。
弟弟雖然失去了生命,卻始終和最愛的人在一起。而蘇魯克,卻不得不用殘缺的身軀、背負著國破家亡的血海深仇,繼續在殘忍如斯的世界中艱難掙紮。
“生或者死,都太沉重啊!”蘇魯克右手揮杆,驅趕著試圖離群的調皮馬駒。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高高在上的神祗手中,是否也揮舞著長長的套馬杆,將天地之間的所有生靈,趕向既定的宿命。
將馬群趕到素葉水北岸後,馬匹紛紛在河邊喝水或啃吃嫩草,蘇魯克則翻身下馬,將套馬杆扔在草地上,熟練地用單手把坐騎拴在樹上,然後斜倚著樹幹閉目小憩。
“蘇魯克哥哥,最近草原上流傳的消息你聽到了嗎?”不知何時,巴庫特湊到了蘇魯克的身邊,低低說道。
“什麽消息?”蘇魯克雙目一睜,驚訝地反問道。
淪落為沙陀人的奴隸後,孑然一身的蘇魯克心情沮喪,每日除了如牛馬般勞作,便不再關注其他任何事情。他甚至暗暗期盼,能夠勞累而死,早早脫離這苦痛的世界。
巴庫特緊張地四處望了望,才小聲說道“南岸有人說,特勤回來了,正招兵買馬,準備奪回碎葉城呢!”
“特勤?”蘇魯克一骨碌站了起來,急切地問道:“忽都魯特勤?!”
“小點聲,蘇魯克哥哥!”巴庫特連忙查看四周,好像是怕風會將蘇魯克的話傳播到其他人的耳朵裏。
見周遭除了馬群歡樂的嘶鳴聲外別無動靜,巴庫特才壓低聲音說道:“當然是忽都魯特勤!可汗隻有一子一女,汗國上下都知道的。”
“不是說阿伊騰格娜郡主被唐軍俘獲,忽都魯特勤也失蹤了嗎?現在忽然出來一個特勤,不是有人假冒的吧?”蘇魯克從最初的震驚和興奮中冷靜下來,謹慎地問道。
“假冒?”年輕的巴庫特顯然沒有如此考慮過問題,他撓了撓頭,喃喃說道:“不會吧?幹嘛要冒充特勤呢?”
蘇魯克飽經風霜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巴庫特,你還年輕,不知道人心的凶險。你想,咱們如此多的突騎施人為葛邏祿部和沙陀部所奴役,他們能不擔心我們抱團反抗嗎?與其坐等我們聯合鬧事,葛邏祿人或沙陀人完全可以假傳忽都魯特勤回來了,準備帶我們反抗。很多人聽到特勤歸來的消息,肯定不顧辨別真假,就急不可耐地試圖呼應特勤。這樣,他們就可以知道誰心中潛藏著反抗的種子,誰有可能成為鬧事的帶頭人,然後將這些人一網打盡。”
蘇魯克描繪的陰暗前景,讓巴庫特心中一冷。十九歲的他,血氣方剛,卻也少經世事。他聽到有人說忽都魯特勤歸來的消息時,心中確實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此刻,經蘇魯克冷靜分析,巴庫特才意識到,消息有可能是那幫該死的沙陀人和葛邏祿人放出來的。
但是,巴庫特依然不甘心。他特別期盼,忽都魯特勤能夠率領大軍將沙陀人和葛邏祿人從素葉河穀驅除出去,重建突騎施汗國;他特別希望,突騎施人的金狼旗,能夠再次飄揚在碎葉城的天空,蓋過沙陀人的赤狼旗和葛邏祿人的黑狼旗。
因此,巴庫特雖然覺得蘇魯克的分析很有道理,還是忍不住說道:“萬一真的是忽都魯特勤回來了呢?我們該怎麽辦啊?”
對於巴庫特的疑問,蘇魯克沒有著急回答,而是皺眉問道:“巴庫特,把你聽到的所有關於特勤歸來的消息全部告訴我,讓我仔細琢磨一下。”
蘇魯克的要求讓巴庫特眼睛一亮,他急忙回到:“蘇魯克哥哥,我知道的也不多,隻是聽人說,忽都魯特勤好像是在號召所有的突騎施人都去俱蘭城匯合,說那裏會有人接應我們。”
“俱蘭城?”蘇魯克的粗眉擰成了一團,他的左肩開始隱隱作痛,似乎有一股力量在他身體裏攢動,試圖驅動那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到底是誰躲在幕後支持忽都魯特勤?”蘇魯克自言自語道。那些出沒在俱蘭城的黑甲騎士,讓他深深質疑“特勤歸來”一事絕不單純。
“蘇魯克哥哥,是不是真的是忽都魯特勤回來了啊?”熱切的巴庫特,從蘇魯克的疑問中篩選出了他最關心的信息。
看著像弟弟一般渴求自己答案的巴庫特,蘇魯克心海翻騰。他從“去俱蘭城匯合”中隱隱感覺到了一些東西,卻依然不太確定幕後究竟隱藏著什麽。
蘇魯克正琢磨如何既不打擊巴庫特的熱情、又能避免他熱血衝天幹傻事的時候,素葉河南岸忽然傳來了“噗通”的落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