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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盈盈咫尺不得語 上

  庭州南市,心神不寧的阿伊騰格娜坐在馬車裏,用流利的唐話和瑪瑙閑聊近日內宅裏的趣事。


  馬球場刺殺事件後,裴夫人眼睜睜看著王沛忠身死、聞喜堂被關,卻什麽也不敢說。誰讓杜判官那裏將人證物證準備的麵麵俱到、條理分明呢。


  王沛忠至死也不曾提到過裴夫人,而冷血的裴夫人也絕不會主動跳出來為聞喜堂辯護,以免惹火燒身。


  因此,裴夫人明智地選擇將所有責任都推到王沛忠身上,然後閉門不出,躲避當下這陣風頭。


  裴夫人撒手不管內宅瑣事後,小丫環們都高興壞了,簡直比多領了幾個月的月錢還要舒暢。


  隻有蘭香和荷香,因為裴夫人的蟄伏而鬱悶不已,最近老老實實陪著王珪待在外宅,也基本不來內宅走動。


  在馬球場風波後,阿伊騰格娜馳找援軍的英勇表現,讓在現場的小丫環們都讚歎不已。她們實在想不到,年紀最小的伊月,在危機來臨之際,竟然能夠做到臨危不懼、勇於擔當。


  從馬球場上回來之後,菊香、琉璃、瑪瑙、瑟瑟和珊瑚,都開始主動和阿伊騰格娜攀談,隻有梅香一直有點訕訕,竟日躲著阿伊騰格娜。


  阿伊騰格娜對於其餘丫環們的示好,彬彬有禮、應對得體,迅速和大家徹底打成了一片。


  對於梅香的訕訕,阿伊騰格娜則仿佛視而不見,每日裏還是笑著請梅香幫她梳頭盤辮。過了十幾日後,梅香也就不再那麽扭捏了。


  和瑪瑙閑聊的同時,阿伊騰格娜時不時地透過車窗瞄馬車前麵的小郎君一眼。


  看著小郎君和阿史那霽昂齊頭並進、討論得熱火朝天的背影,阿伊騰格娜心裏如開了油醬鋪一般,五味雜陳。


  雖然並未親眼見到,阿伊騰格娜還是聽瑪瑙繪聲繪色講了幾遍,雯霞小娘子在馬球場上飛身撲救小郎君的驚險事跡。


  火場中小郎君救雯霞小娘子,目擊之人甚少,大家隻是耳聞而已;馬球場上雯霞小娘子的奮不顧身,卻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娘子的那點青澀心思,頓時被有心人看的一清二楚、再明白不過。


  雯霞小娘子的撲救,宛如一石驚破水中天,引發了陣陣微妙而動蕩的漣漪。


  首當其衝的改變,就是霄雲小娘子有意疏遠了小郎君。


  對於阿史那霄雲的心思,阿伊騰格娜琢磨得非常清楚。性格爽朗的霄雲小娘子,本就對來自小郎君的頻頻凝視有些迷惑不解,更未將之格外放在心上。


  馬球場風波之後,雯霞小娘子對王霨的情意昭然若揭,以阿史那霄雲的秉性,她是肯定不願去和妹妹爭奪的。


  當然,霄雲小娘子平日裏還是如姐姐一般,親親熱熱地和小郎君有說有笑,還曾開玩笑說,等到春暖花開之際,要再約著打次馬球呢。


  但是,在明媚、親切的話語後麵,那潛藏的絲絲縷縷間隔和疏遠,阿伊騰格娜還是輕易感覺了出來。


  阿伊騰格娜堅信,小郎君肯定也察覺到了霄雲小娘子的退卻。其實,也無所謂退卻,因為霄雲小娘子本來也就未曾邁步向前過。


  阿伊騰格娜本以為小郎君會特別痛苦,但他似乎把情感糾葛都放在了腦後。


  馬球場事件之後,小郎君就整日和趙達暉、阿史那霽昂泡在一起,專心於匠作之事。


  看著每日忙忙碌碌的小郎君,阿伊騰格娜拿不準,他究竟是在通過忙碌掩飾心中的痛苦,還是真的豁然開朗,準備放下情感糾葛。


  經過馬球場事件後,阿伊騰格娜驀然驚覺,小郎君的心思變得有點深不可測了。她雖然依舊能夠追尋到小郎君的心緒起伏,卻不太能夠精準把握他心中的真實想法了。


  隱隱之中,阿伊騰格娜推測,小郎君可能是受馬球場風波的刺激,將完全敞開的心扉合攏到半開半閉的狀態。


  但願這是小郎君成長的表現吧,阿伊騰格娜如是期望著,心裏卻也多少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無奈。


  思慮過小郎君後,阿伊騰格娜又將焦點對準了氣質清冷的阿史那雯霞。


  馬球場刺殺之後,最開心和最尷尬的可能是雯霞小娘子了。


  她當眾表達了心中的綿綿情意後,隨著霄雲小娘子的退卻,阿史那雯霞如同在密林中探出頭的淩霄花,在陽光中盡情搖擺,身上的陰鬱感越來越淡。


  在拜師蘇十三娘後,醉心於劍技的她,最後殘存的陰鬱也漸而轉化為如劍的清冽,整個人煥然一新。


  可尷尬的是,雯霞小娘子的一腔柔情,卻並未得到小郎君的完全回應。


  霄雲小娘子對小郎君如虛空劃線,淡淡疏遠;小郎君對雯霞小娘子則若月印千川,亦遠亦近。三人的關係,看似疏朗,其實較之前更為糾結。


  阿伊騰格娜知道,雯霞小娘子曾單獨找小郎君多次,約他一起切磋技藝。


  小郎君倒是不曾拒絕練手的機會,拿起木刀和雯霞小娘子嗶哩啪啦對打了半天。


  可切磋完之後,小郎君隻是和雯霞小娘子一起複盤、回味交手的得失,仿佛她真的隻是一個單純的練手對象。


  雯霞小娘子有時會主動拉著他說東扯西地閑聊,小郎君則如同完成應盡的義務一般,心不在焉地陪聊片刻,然後就找借口繼續獨自鍛煉。


  不過,雯霞小娘子似乎也滿足於此,並未有更高的奢望。一有機會,她還是會單獨過來找小郎君練習,並不計較他偶爾的失禮之處。


  同為突厥兒女,阿伊騰格娜深知,當一個少女甘願將貼身的壓裙刀送出,並在大庭廣眾之下以身相救之時,她的心中早已蘊藏了比天空還要深遠、比草原還要遼闊的深情。


  阿伊騰格娜很讚歎雯霞小娘子對情感的執著,但此時此刻,麵對三人之間複雜的情感糾結,聰慧的阿伊騰格娜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破解。


  很久以後,阿伊騰格娜才明白,聰明並不是萬能的,尤其是麵對情感之時……


  在馬球比賽開始之前,她從維護小郎君的角度出發,勸他收斂情感、適當接觸雯霞小娘子。


  刺殺之後,霄雲小娘子欲圖退卻、雯霞小娘子真情畢露、小郎君收斂情感,粗粗看起來,事情似乎是在朝著阿伊騰格娜所期望的方向發展。


  但不知為何,阿伊騰格娜卻無端覺得有些驚惶,總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麽,卻又弄不明白錯在哪裏。


  許多年後,經曆了諸多風霜的阿伊騰格娜,回憶起天寶八載的馬球場風波,不禁陷入了苦笑之中。


  想起當年的自己以理性的光芒自居,用心良苦地勸說小郎君收斂情感。而命運也在那時開了個調皮的玩笑,推波助瀾發動了一場意料之中的刺殺陰謀,刺激小郎君遵從了她的勸告。


  那時,阿伊騰格娜已被人推崇為“聰慧賢後”,但她內心明白,在麵對洶湧的情感浪潮之時,所謂的理性和聰慧,並不足以作為決策的依靠。


  當她把內心的些許感悟,傾訴給目光如劍的年輕君王聽的時候,他黑亮的雙眸中閃過了悠遠的回憶,然後淡淡說道:“有位西方的賢人,名曰西蒙,曾言‘理性有限,不可全信。事務愈小,理性愈顯。’而情感之事,一生一世一雙人而已,豈能以區區理性而判之?”


  阿伊騰格娜許久不曾聽他口出警言,呆呆念著“一生一世一雙人”,不覺癡了。


  “不過,對執掌天下的人而言,如果以理性有限為借口,借故放縱的話,卻是不可避免的取禍之道啊!”君王話鋒一轉,低沉說道:“因為,當選擇了最崎嶇孤獨的道路後,無論再濃烈的情感、再牢固的羈絆,也不得不被束之高閣、拋之腦後啊!”


  阿伊騰格娜上前抱住年輕的君王,把他像孩子一樣摟在懷裏。隻有在她麵前,威震四方的王者,才會流露出一絲絲脆弱的氣息。


  兩人如少年一般緊緊相擁的時候,無論是明豔潔白的水蓮花還是陰鬱清冷的黑鬱金香,都已經如同南風中的蒲公英,飄零在天涯……


  當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此時此刻,阿伊騰格娜還懵懵懂懂,理不清頭緒。


  當馬車從後門進入如意居之時,阿伊騰格娜的腦子中依然混亂得一團漿糊,若不是瑪瑙的提醒,估計她都不知道該下車了。


  下車之後,在如意居夥計的引導下,一行人熱熱鬧鬧地向樓上的雅間走去。家仆和牙兵們則被引領到如意居的大堂裏休息。


  雙腳剛踏上二樓,阿伊騰格娜就莫名感到一陣揪心,似乎有什麽熟悉的東西在遙遙召喚著她。


  她不覺停住腳步,下意識四處張望一番,卻沒有察覺到任何異常。正迷惑時,忽然聽到後麵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阿伊騰格娜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瑪瑙呼啦一聲拉到了旁邊。然後就有一個魁梧的身影與她擦肩而過。


  “幹嘛呢!差點撞到我們伊月!”阿史那霄雲的丫環琉璃氣哼哼地喊道。


  那個身影卻置若罔聞,根本不停留,在拐角處一個轉身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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