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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案牘積山筆如刀 3

  書房之內沉寂了一會兒,李林甫才緩緩說道:“楊釗豎子,輕薄無狀,驟得高位,竟還有得隴望蜀之心。吾雖竭力壓製,但無奈貴妃專寵、無人可比。楊氏滿門,雞犬亦得升天。吾垂垂老矣,未來之事,還在諸君啊!”


  三人不料權傾天下的右相,居然說出如此悲觀之言。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還是吉溫腦子靈活、反應最快。他立刻站起來鄭重說道:“相國何出此言!?但觀案幾上如山文牘,便知相國精神之矍鑠、心智之清晰,更在吾輩之上。楊釗此人,蜀中一賭徒耳,攀龍附鳳,方有如今之微末地位。有相國在,此子必如春雪遇陽、晨露曝曦,難以長久!懇請相國收回此言。”


  王鉷和羅希奭也急忙站起來連聲附和吉溫之言。


  李林甫神色自若地望著急於安慰自己的三位心腹,示意三人坐下之後,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天威難測、聖心難知,將來之事晦澀不明、禍福難料,不若戮力同心於當下要務吧。陛下當前首重邊功、次重錢糧,然後才是文采風流。望諸君多加努力、勤於政務,以孚帝心。”


  王鉷聽後,心中微動。他聽出李林甫是在考慮身後之事了。看著如山的奏章,王鉷知道,長期操勞繁重政務,右相的身體確實已經大不如從前了。


  李林甫之後,誰來繼承他的地位和權力呢?陳.希烈,哼哼,也就是伴食宰相而已,絕不可能擔此重任。


  聯想到李相方才提到京兆尹之事,王鉷心中閃過一道亮光,相國是在刻意培養自己啊!

  當前自己的履曆的一大短板就是缺乏主政州縣的經曆。而開元以來,“不曆州縣不擬台省”一直是條為朝堂所重視的規則。


  擔任京兆尹,既可以不離開中樞,又能完善執政經曆,對自己實在太重要了,看來李相是視自己為最佳接班人啊!因而才量身打造,暗示要為自己爭取京兆尹的職位。


  王鉷在心中暗喜的同時,認真咀嚼李林甫方才說的“邊功、錢糧和文采風流”,恍然大悟。


  自己以善於錢糧之事而為聖人所喜,文采風流方麵也不落人後。而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看來以後需要在拓邊軍功之上有所建樹,如此才能功德圓滿,成為輔助聖人、執掌天下的宰相。


  想到此處,王鉷立刻想起了王銲。他這個弟弟,雖然被自己安插進了戶部,但從不喜錢糧之事,竟日不是在家舞槍弄劍、就是出門結交三教九流,一副任俠豪放的模樣。


  之前王鉷對弟弟的行為很是不滿,嫌他不務正業。現在看來,或許可以考慮發揮王銲的特長,讓他在邊疆軍功上有所建樹。


  而王正見作為同宗名將,雖然此刻各為其主,但以後也可以考慮拉攏過來,為己所用;北庭的阿史那暘,不惜代價要投靠相國,看來也有做文章的空間;還有隴右節度使哥舒翰,此子似乎在朝中尚未有得力靠山,若能結為同盟,或更進一步收歸門下,自己也能在邊功之上有所突破了……


  王鉷心花怒放、躊躇滿誌之時,吉溫心湖之上也泛起了層層漣漪。


  心深似海的吉溫,自然明白李林甫話中的深意,更清楚王鉷才是相國心目中選定的繼承人。


  雖然對王鉷很不忿,但吉溫冷靜下來仔細分析的時候,不得不承認王鉷比自己更具有優勢。


  吉溫之所以為相國所重視,關鍵在於謀劃之功和參讚之勞,他能夠在紛繁紛紜的政爭中,敏銳抓到或聯想出可以利用的要點和關係,然後通過酷刑將形勢引向對己方最有利的局麵。


  吉溫的得意之作是杜有鄰案。此案細究根源,不過是杜家翁婿不和、大女婿柳勣誣告丈人杜有鄰“亡稱圖讖”的家務糾紛而已。


  在大理寺和京兆尹已經基本查清事實的時候,吉溫得到李林甫授意,直接插手案件的審訊,並無中生有,通過杜有鄰的次女杜良娣,將案情牽扯到太子李亨的身上。


  而其中的關鍵,就是在“亡稱圖讖”的罪名後麵,平添了“交構東宮、指斥乘輿”八字。


  通過酷刑,將此罪名壓在杜有鄰頭上之後,此案立刻從家庭事務上升到了東宮圖謀不軌、欲圖加害聖人的高度。


  雖然最終聖人放過了太子,但吉溫的構陷,還是嚴重打擊了東宮黨的勢力。


  但在具體政務上,吉溫並無突出特長。文采風流,吉溫並無優勢;斂財征稅,也非其所長;至於金戈鐵馬,那就更加遙不可及了。


  明知如此,但吉溫依然不服氣。此刻他和王鉷之間雖有差距,但至少還算平等,都是相國的忠犬。若是他日王鉷進入政事堂,豈不是要把自己踩在腳下嗎?


  怎麽辦?吉溫維持著笑眯眯的神態,腦子卻在飛速地盤算。文采風流、錢糧、邊功……他忽然想到兩個人的名字。


  吉溫透過如山的文牘,偷瞄了一眼老態龍鍾的相國,心中更加堅定了剛剛閃現的念頭。


  方才他大肆阿諛奉承李林甫老當益壯,但那些鬼話自然是做不得數的。


  “相國啊相國,長江後浪推前浪,此乃大勢所趨,莫怪我要審時度勢啊!”吉溫心中悄悄自言自語道……


  “怎麽都不言語了?”李林甫的問話打破了內書房裏的沉寂。


  王鉷一愣,才發覺自己沉思太久了。便趕緊壓下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的遐思,起身答道:“某在沉思相國的教誨,思慮石堡之戰。”


  “哦,對於石堡,七郎有何高見啊?”李林甫一邊翻檢奏章,一邊問道。


  “相國說笑了,某不通軍事,談何高見。”王鉷見相國果然開始考校,心中更喜:“不過日常閑暇之餘,也常憂心相國國事勞煩,恨不能分憂,故對石堡之戰,也略有所思……”


  “客套話不必再說,直接談你的見解。”李林甫頭也不抬,毫不留情打斷了王鉷的奉承。


  “嗯,石堡丟失,實乃聖人近年心頭之刺。王忠嗣不解帝心,故被貶為漢陽太守。那哥舒翰倒是上心得很,甫一上任,就築城龍駒島,又接連打敗了吐蕃的幾番進攻,很會討聖人歡心。”


  說到此處,王鉷抬眼瞥了一下相國身上的西海羚裘,笑著說道:“吾觀哥舒翰做人也夠機巧,元日捕獵了幾頭西海羚,就馬不停蹄匆匆送來長安,十萬火急趕製成裘衣,進獻給聖人和貴妃,陛下更是龍顏大悅。由此想來,石堡之戰,哥舒翰在兵馬錢糧之上必不會受到掣肘。”


  “見微知著,有點道理。”李林甫接連拿出了幾份奏章,遞給王鉷:“河西節度使安思順、河東節度副使韓休琳和同羅部首領阿布思在接到詔書之後,均已按照聖人的要求,派出兵馬前往隴右,接受哥舒翰的調遣。相應的軍糧器械,也基本到位。聖人是下定決心,不惜動用十萬重兵,也要從吐蕃手裏奪回石堡城!”


  翻閱著一份份充滿戰意的奏章,王鉷才更深切地認識到聖人對邊功的高度重視,也體會到了相國耳提麵命的良苦用心。


  王鉷感受到聖人的巨大決心和大唐的雄壯兵力之後,感慨道:“如此重兵,雲集隴右,區區石堡,必可一鼓而下也!”


  不料李林甫微微搖了搖頭道:“七郎還是把此事想得容易了些。”


  李林甫的否定,讓心中翻江倒海的吉溫心中暗喜。這王鉷,急於表現、用力過猛,反而在相國麵前鬧了個大笑話!


  “某不才,對邊事知之不深,還請相國賜教!”王鉷有點尷尬,喃喃道。


  “此非七郎之過。天下眾人,想來皆以為王忠嗣乃迂腐不化之人,不解聖意、觸犯天威。實不知,那王忠嗣被聖人收養在宮中之時,就展露了軍事上的驚豔絕才,之後更是久經戰陣,破突厥、戰吐蕃、敗契丹,大小數百戰,從無敗績,可謂兵法無雙。如此之人,豈會真的迂腐不堪?實乃芸芸眾生、不識英傑也!”李林甫提到王忠嗣時,語氣甚是鄭重。


  難得見相國如此重視一個人,王鉷心中甚是好奇,方才被李林甫否定的一點小尷尬也顧不上了;吉溫聽聞李林甫鄭而重之的提到王忠嗣,料到相國必是有感而發,趕忙收斂了心神,專心傾聽下文;話語不多的羅希奭,也抬起頭,想知道李相究竟欲表達何意。


  “爾等切記,為將帥者,必須深識天文地理,方可有所建樹。否則隻能是紙上談兵,於國無補。石堡城雄踞高山之巔,三麵均為懸岩峭壁,無法攀登,僅有一條羊腸小道可通城中。而石堡城又分大小方台兩部分,東西相峙,扼守著小道兩側,地勢險惡,易守難攻。吐蕃隻需在城中囤積足夠的糧食,駐守千人,便可抵禦千軍萬馬,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無論是動用十萬大軍還是二十萬大軍,其實並無差別。”隨著李林甫娓娓道來,日月山、西海附近的險峻地形仿佛在內書房裏緩緩展開。


  三人聽後,麵麵相覷,均不曾想到,相國竟然為了石堡之戰,耗費如此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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