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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鉤沉往事探禍因 下

  人生之無常,卻總是出人意料。


  杜環是抱著慷慨赴國難的心態西行的,不料走過山巒疊嶂、黃土漫漫的河西,看到大片青翠的草原和高聳入雲的雪山之後,杜環感覺到難以言說的輕鬆和歡喜。


  庭州之地,風景壯麗、廣闊無邊,雖無長安之繁華,卻別有種雄渾大氣,動人心魄。


  杜環很快就喜歡上了這片邊疆熱土,並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職責之中,並無任何埋怨之辭、推托之舉。


  杜環本就聰明不凡,又是紮紮實實的科舉出身,在北庭都護府這種文士匱乏之地,如錐入囊中,迅速就脫穎而出。


  杜環的令名很快就引起了都護王正見的重視,在多次接觸之後,王正見將杜環征辟為自己的幕僚,擔任判官一職,成為北庭都護府的中層官員。


  之後杜環隨王正見幾番東征西討之後,積累了不少軍功,品階沒兩年就超階轉遷為正七品宣德郎。


  而更為重要的是,王正見對杜環信任有加,常給予他各種磨練和展現的機會。


  北庭上下均知杜判官是都護的心腹,杜環的實際權威和影響力遠超其官階,較之長史高舍屯也不遑多讓。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杜環不知道命運居然給自己開了這麽個曲折隱晦的玩笑,在長安橫遭打擊的他,居然在磧西之地得到了展翅翱翔天空和舞台。


  兩年後,杜環隨王正見入京述職,韋氏雖然痛惜郎君不在身邊,但見他受到王都護如此重用,在心酸之餘也甚是心滿意足。


  昔日的同年,留著京城也還多在正九品、從八品之階熬資曆,去淮南、益州的也未有超過正八品的,他們此時都對杜環的遷升豔羨不已。


  回到長安,麵對辛苦持家的娘子,杜環甚是疼惜;麵對同年的羨慕,杜環隻是一笑而已。


  世情之淡漠、人情之冷暖,杜環有了更深的體會,卻也不說破什麽,仍笑著和同年們推杯換盞、應酬來往,相約攜手扶持、互通有無。


  隻是讓杜環不解的是,自己明明是生於京畿、長於長安,但內心深處卻更眷戀磧西的秀麗雪山和遼闊草原,反而越來越不喜歡長安的擁擠和喧囂。


  回到庭州之後,杜環在參讚軍機政務之外,還更加積極地去了解和探索磧西之地,對河中、昭武以及遙遠的大食國,都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


  對這些地方的風土人情、語言習俗,他都詳加研究。杜環心中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就是為了磧西而生的,自己的職責就是為大唐守護這開闊壯美的磧西之地。


  杜環唯一不變的,則是對上元節的淡漠和厭惡,雖然他對熱愛自己的現狀,但對打破他心中那片寧靜的元夕之夜,依然痛恨不已。


  “六郎也疲憊了吧?”王正見的詢問打斷了杜環的沉思。


  “都護也累得不輕吧?”杜環笑道:“某不妨事,目前隻差奏章未完成了。隻是方才望著窗外明月,想起了一些往事,難免走神了。”


  “六郎很少有走神的時候,這會兒沉思往事,說明真是疲倦了。隻是不知六郎想起了什麽往事,還是在牽掛長安家中的娘子啊。”王正見對杜環很是關心,說起話來也很隨意,並沒有端起上司的架子。


  “火起上元節,讓某想起天寶五載的元夕之夜。一夕之間,物是人非……”杜環還沉浸在回憶之中。


  “天寶五載元夕?”王正見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那一晚確實發生了許多事情啊……”


  “都護與當日之事也有牽連?”杜環見王正見沉重,試探著問了一句。


  王正見搖了搖頭,反問道:“六郎出身京兆杜家,也是數得上的名門望族,可知世家之由來乎?”


  杜環對王正見忽然問這樣的問題很是詫異,不知道和自己關於“韋堅案”的感慨有何關係。


  但他依然沉思片刻,認真回答道:“京兆杜家也算薄有微名,不過某出身偏房分支,幾近於寒門,故對世家之事所知不多。然某已略讀古今史書,對世家之事微有所知。世家者,興於東漢、盛於魏晉、延續至今。溯其源,在東漢之征辟體製,時無科舉考試之途,選拔官吏,皆拜世之名士。當時書籍稀貴,有名望之家,以經書傳子孫,世代因襲,漸滿官途。待漢末魏興,官吏之途,經書之注,已聚於數十家中,遂有九品中正之製,分清濁、別貴賤,世家清貴、寒門汙濁,黑白迥途。衣冠南渡之時,中原世家與晉帝共治南朝,世家之盛,臻於頂峰。北朝貴人亦沾染南朝之習氣,於關隴之地集居,為新生之望族。本朝龍興,亦源於此。隋帝南征,天下一統,南北世家合流,關隴、山東皆有名門。名門世家,物力充盈,重子弟之培養,故出仕者眾多。然太宗天縱英才,深知寒門之中亦多棟梁之才,乃變革隋之科舉考試之道,不拘一格,大開取材之門。科舉之途,乃漸為世人所重,不過門蔭之路仍在,世家子弟或科舉、或蔭封,仍勝寒門子弟多矣。”


  “六郎侃侃而談,對世家源流,理解頗深。然汝可知於當今之際,世家生存之要乎?”王正見追問道。


  “生存之要?”杜環感到一陣茫然,不解王正見所問之意。


  “隋文帝、太宗皇帝大興科舉,其本在於固天子之權威、破世家之因襲。天下雖大,在端坐於禦座之人眼中,隻存一世家足以。然當今之名門望族,卷入皇家之事者如過江之鯽,皆存火中取栗之僥幸,不知無論何人成敗、誰家輸贏,都難消世家沒落之大勢矣。”王正見感慨道。


  “當真如此乎!”王正見的論斷讓杜環大驚,他腦子飛速轉動,反複思量,從太宗皇帝到則天大帝,再到當今聖人,世家之起伏,一一浮現在腦中。


  “六郎尚不信乎?此乃吾太原王氏被廢二皇後所得之慘痛教訓也!”王正見低聲說道:“汝今可知一夕之間,韋家覆滅之由乎?”


  “不汲韋氏被誅之痛,積極奔走,押注太子……”杜環越說聲音越低,心也越來越冷。


  “汝今可知某為何在碎葉封賞之事上竭力與太子撇清?”王正見沒有等杜環回答,而是繼續說道:“當今之世,世家子弟要多學六郎務實之態,積極於科舉、專心於實務,萬不可貪擁立之功。而應謹守門戶、與宮中保持不遠不近、若即若離之態,如此方可不墜先祖之名。可惜某之族兄,雖有擎天之才,卻不解世家生存之要,卷入是非之中,慘遭陷害……”


  王正見的一席話讓杜環汗如雨下,此時他也才完全明白都護議論世家之目的何在。


  “清談片刻,也算是休息了。”王正見輕輕拍了拍杜環的肩膀,緩解了他的緊張:“國本之事最易傷人,世上雖不乏‘大丈夫不當五鼎食,便當五鼎烹’之徒,然此事風險極大,為身家性命計,不若遠離之。”


  “某知都護教誨之意!”杜環鄭重地向王正見做了個揖。


  “關於奏章,據實言即可。張道斌那邊肯定也會給高翁報密折的,其他有心人也會紛紛通過不同渠道給長安匯報信息的,我們也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且征伐石國之策方定,在此之時,聖人當不會因此重責於我,也不會影響抵禦大食東侵的大計。”王正見將話題轉換回火災之事上。


  “都護不懼李相借此發揮?”杜環依然有些擔心,這也是他遲遲沒有擬定好請罪奏章的根本原因。


  “高仙芝已經公開投靠李相了,那個人也差不多了。聖人雖然近年不太操心國事,但還沒有糊塗到要把安西、北庭數萬精兵都一股腦托付給李相的地步。別忘了,某身上還背著東宮黨的標簽,為了平衡,聖人也不會輕易撤換我,最多是罰俸而已。”


  “某知都護之意也,不過若能探明火起之因,在奏章中辯明此事,當更有利於都護。另外,方才王沛忠所報的,裴娘子欲圖號召北庭貴婦們前往西大寺上香祈福之事,也可應允之,以示都護的慈悲之心。”杜環堅持了一下自己的主張,力圖最大程度上降低王正見所麵臨的政治風險。


  王正見尚未來得及回話,窗外忽然傳來了幾聲鴉叫,然後就聽見門外傳來牙兵的稟報:“報都護,小郎君求見!”


  “霨兒不是剛醒嗎,怎麽這麽快就來前衙了?不是讓他好好休養嗎?”一旦涉及到王霨,王正見立刻變成了碎碎叨叨的慈父。


  “見過父親大人,某急著趕來,是為了說明如意居燈樓起火之因!”王正見正在自言自語的時候,王霨已經快步跑進官署之內,後麵還跟著同樣氣喘籲籲的阿伊騰格娜。


  杜環望著這一對小兒女,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他又想起了那個上元之夜,自己和娘子隔著車窗薄紗閑聊的寧靜和溫馨。


  “不著急說,先休息一會兒,怎麽跑得這麽快!”王正見對王霨更是十分溫和:“伊月小娘子也坐下來吧。”


  此時,北庭都護府法曹官署內,幾個仵作正在檢驗在大火中燒焦的屍體。


  一個年老的仵作在仔細搜檢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一具看上去魁梧有力的屍體口腔之內毫無粉塵,他趕忙認真比對了一下,發現類似的屍體還有三具。


  而細細驗查,這四具屍體上都有又細又深的傷口,其中一具更是有被飛刀等利器劃傷的跡象。屍體雖然被燒焦了,但痕跡還在。


  老仵作悄悄把相關信息牢牢記在心裏,然後找了個由頭,提前離開了官衙。


  出了官衙之後,老仵作故意繞著走了幾圈彎路,發現無人盯梢之後,悄悄來到了王沛忠的宅院。


  與此同時,庭州城南市如意居之內,劉掌櫃輕輕敲了敲某個房間的門,小心翼翼地問道:“敢問十三娘,何人縱火可曾查明。”


  房間內傳來了一聲冷哼,然後聽見蘇十三娘說道:“還能有誰,必然是聞喜堂的人競爭不過我們,才用了這樣下三濫的手段,竟然不惜傷及無辜,實在可恨!”


  劉掌櫃喃喃道:“那十三娘為什麽不留個活口作為證人呢!”


  隻聽蘇十三娘冷冷一笑:“聞喜堂背靠河東裴家,在庭州更仗著北庭都護府的裴夫人,一向出手狠毒、氣焰熏天。那四個縱火的歹徒,不是死士,就是被騙的冤大頭,什麽也問不出來的,根本沒有必要留活口。再說了,真有了活口、問出點皮毛又如何?是押解到都護府法曹呢?還是綁送到金滿縣衙?吾保證,活口前腳進去,後腳就會暴斃於獄中。”


  竟日忙於生意來往的劉掌櫃,對聞喜堂的黑暗顯然缺乏足夠認識:“那我們該怎麽應對呢?”


  “煩死了!若不是師父欠你們如意居一個人情,我才懶得管你們商鋪之間的破爛事呢!”十三娘對劉掌櫃的追問很不耐煩:“不過看在這場大火讓我找到一個好苗子的份上,我就幫你出個主意吧。別人用下三濫的手段,我們卻不能自汙身份,你們如意居不是財大氣粗嗎,那就用商鋪競爭的手段直接碾壓聞喜堂就是了。他們再出下三濫的手段的話,你放心,有我呢!”


  劉掌櫃陪著小心說了半天話,其實就是想得到蘇十三娘的這句保證。


  純粹商業爭奪,浸淫此道多年的劉掌櫃則是真正的行家裏手,他才不需要一個劍客的指點呢!但他需要這把利劍守護如意居的平安。


  劉掌櫃走後,蘇十三娘推開了軒窗,望著一輪明月說道:“有情有義的小郎君,心中燃燒著不甘的小娘子,實在是太有意思了。認識如此少年,可謂不負此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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