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中庭地白樹棲鴉 下
“伊月,醒來一直和阿娘說話,不曾問你的情況如何?”王霨笑著問道。
“某未曾受傷,不妨事的。”阿伊騰格娜回答的聲音細不可聞。
“伊月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輕靈的月光讓王霨的心變得更加細膩和柔軟,所以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阿伊騰格娜話語裏一直壓製著的那一點點不開心。
“某沒有什麽不開心的,隻是恨自己年小力薄,遭遇變故之時,不僅無助於小郎君,還總是給你添麻煩,並需要你來保護我。”阿伊騰格娜幽幽說道。
王霨聽後心中更是憐惜,他雙手捧起阿伊騰格娜的左手,朝小手上輕輕哈了一口熱氣:“你不應該這麽想,男人保護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是男孩,又比你年長,自然應該是我來保護你,難不成還得讓你手持利刃守護在我身前嗎?”
阿伊騰格娜聽後低頭不語,眼圈不覺有些微紅,帶著哭腔說道:“我隻是覺得自己很沒有用……”
王霨抓緊了阿伊騰格娜的手,盡量用自己最陽光、最爽朗的聲音說道:“你怎麽會沒有用呢?你如此聰明、可愛,如月皎潔、如珠瑰麗,我覺得能去保護你簡直是我的福氣和造化!”
阿伊騰格娜聽了王霨的油嘴滑舌之後,不禁破涕一笑。
看見阿伊騰格娜綻放笑顏,王霨暗暗鬆了口氣,前世追小雨時練就的無敵功法看來是百試不爽、古今通吃啊!無論哪個時代的女孩子都喜歡聽這樣的話啊!
笑容過後,王霨看著弱柳撫風般的阿伊騰格娜,想起她遭遇的家國之變,心中翻湧起滾滾思緒。
突騎施汗國的所作所為,在大唐君臣眼中自然是無法容忍的背叛和逆行,必須出兵征討;而在突騎施人眼裏,爭取自己部族的生存權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此在大唐、吐蕃、大食之間搞平衡也是必須的選擇。
學習過政治學,研讀過克勞塞維茨《戰爭論》的王霨知道,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
碎葉之戰,從根本上講,隻是大唐、吐蕃和大食三大勢力爭奪河中地區的一個縮影。
而在河中地區鐵騎縱橫的突騎施人,隻是三大棋手爭奪的棋子,大唐用之以抵禦大食、吐蕃拉攏之以西進河中、大食削弱之以蠶食昭武之地。
曆代突騎施可汗的終極目標,可能都是為了能夠擺脫擔當棋子的命運,翻身成為棋手,至少能夠成為河中這盤小棋局的執棋手。
擁有這樣的理想並沒有錯,但缺乏實力支撐的理想總是容易成為空中樓閣。
突騎施人欲圖擺脫大唐的羈縻,最終得到的隻能是無情的打擊和滅亡。
當然,王霨並不是在同情突騎施人。他從政治學的角度理解突騎施汗國的行為邏輯,也佩服移拔可汗在碎葉之戰中表現出的智慧和勇氣。
但從大唐的利益看,如果縱容突騎施汗國坐大,唐軍將會徹底失去對河中之地的控製力和影響力,絲綢之路帶來的貿易利潤也會被突騎施汗國分走一杯羹。
而更為重要的是,對於深喜拓邊、極重顏麵的天子而言,突騎施汗國的行為是對他天可汗權威的無情挑釁,不徹底打擊的話,周邊各藩屬勢力將輕視大唐的權威,迅速分崩離析。
但是,無論怎樣去分析戰爭的合法性和必要性,由戰爭帶來的人間慘劇總是令人無奈和歎息。
阿伊騰格娜本應該是個開心自在的突騎施郡主、艾妮塞也本應享受著大食公主的優渥待遇。而無情的戰爭毀滅了這一切,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想到這裏,王霨再次想到幾年之後就要麵對的,將整個天下拖入到血海之中的惡戰,心中不禁再次一緊。
自己必須加快步伐,為改變這個華夏文明的噩夢而努力。而當下最急迫的,則是守護好身邊每一個值得自己珍惜的人,比如霄雲、比如伊月……
王霨信步於月光之中,思索著未來種種,久久不語。阿伊騰格娜觀察著王霨的神態,猶豫了半天,才悄然問道:“小郎君是在擔憂霄雲小娘子嗎?”
王霨一愣,剛才自己心裏確實想到了阿史那霄雲,不由驚道:“有這麽明顯嗎?”
王霨的回應讓阿伊騰格娜手裏的燈籠微微晃動了兩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緊張。
迅速平複了心緒之後,阿伊騰格娜笑著回道:“我對抓捕天馬前小郎君識破粟特商人時所用的小技巧很感興趣,之後就一直用心揣摩,常常留意每個人說話以及思考時的神態。對於小郎君自然觀察很多,發現你回到庭州之後,見到霄雲小娘子時,臉上常有混雜著羞赧和欣喜的神情。剛才見你又有這樣的神情,就試探著問了一句。”
王霨聽了之後,很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伊月的聰慧簡直要逆天了,這麽快就讓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阿伊騰格娜靜靜聽著,如月光一樣靜怡。
王霨想了又想,才又說道:“霄雲小娘子長得酷似我的一位故人,所以難免見之則喜。”
“故人?”阿伊騰格娜慢慢品味著王霨的話,同時抬頭觀察王霨的神態,似乎在確定他是否撒謊。
“伊月,別用這種神態看我,我沒有說謊!”王霨佯怒,用手擋住了自己的臉。
“看來小郎君說的話是真的。”阿伊騰格娜也被王霨的舉止逗笑了。
“看來我得收斂點自己的情緒了。”鬧過之後,王霨幽幽說道。
“小郎君何出此言?”阿伊騰格娜不解地問道,旋即自己回答道:“怕給霄雲小娘子帶來麻煩吧?”
王霨不料她這麽快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輕輕點了點頭,就不再言語了。
阿伊騰格娜也沉默了片刻,然後才幽幽說道:“不過霄雲小娘子明豔不可方物,確實招人喜歡。”
王霨聽後點了點頭,沒有否定,卻也沒有再說什麽,他覺得氣氛變得有那麽點詭異,似乎和阿伊騰格娜分享對阿史那霄雲的感覺有點說不出來的別扭之處。
前世的時候,王霨和小雨可以說是青梅竹馬、同學多年,彼此又是對方的初戀,所以追求起來得心應手、水到渠成。
而這也說明,小宅男在感情問題上的理解力和戰鬥力並不高,之所以能夠避免單身,靠的完全是福氣和運氣。
阿伊騰格娜見王霨許久沒有更多的回應,便皺眉想了一會兒,輕笑著問道:“小郎君,你可知道我最熟悉誰說話的神態?”
阿伊騰格娜略顯調皮的問題將詭異的氣氛一掃而空,王霨撓了撓頭,不解地反問道:“難道不是我嗎?”
“不是小郎君。”阿伊騰格娜滿臉壞笑地搖了搖頭:“再猜?”
“容我三思……”王霨學著《三國殺》裏孫權的表情,用右手比劃出個八字放在下巴上,故作沉思狀。
阿伊騰格娜看著王霨搞怪的神態,愉快地笑了起來。少女的笑聲如同叮咚的泉水一樣悅耳,讓寂靜的冬日庭院一瞬間增添了幾許春日的氣息。
“我知道了!”阿伊騰格娜的笑聲讓王霨感覺特別舒適和享受:“一定是裴夫人的神態!”
“小郎君為什麽會這樣想呢?”阿伊騰格娜沒有說對不對,而是歪著腦袋反問王霨。
“兵聖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換成你們草原上的話說就是:要了解自己的朋友,但更要了解自己的敵人。裴夫人三番兩次刁難你,以你的聰明,肯定會去認真研究她的神情的,以便及時作出判斷啊!”王霨的回答引經據典,聽起來頭頭是道。
“小郎君也很聰明哦!”阿伊騰格娜故意學王霨誇她的語氣說話,然後停頓了片刻,微有疑問地說道:“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孫子兵法》裏的話我之前也聽父汗多次說過。反而是你說的草原上的話,我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有哪個草原上的英雄說過這樣的話。”
“哈哈!終於難住伊月了!”王霨開心地笑了起來:“那句話本來就是我杜撰的,你怎麽可能聽過呢!?”
“小郎君,你太壞了!害的我想了這麽久,鬧半天是你瞎編的啊!”阿伊騰格娜揮起小粉拳狠狠地在王霨的背上錘了兩下,這一刻,她又一次想起了忽都魯,他也總是願意忍受自己的調笑和錘打。
“哎呦!”王霨發出一聲慘叫,蹲在了地上:“伊月,你砸到我昨晚受傷的地方了!疼死了!”
阿伊騰格娜聞言大驚,急忙把燈籠扔在一邊,蹲下來幫王霨按摩背部,並不住問具體是哪裏難受。
王霨舒舒服服享受了半天小蘿莉的按摩,然後才怪笑一聲蹦了起來:“伊月,你又上當了!”
阿伊騰格娜急的又揮起了小拳頭,王霨撒腿就跑,一溜煙地朝前衙飛奔而去。阿伊騰格娜則氣衝衝地追在後麵,扔在地上的燈籠也不管了。
棲息在庭院柳樹上的烏鴉,被少男少女的歡鬧聲驚動,它撲棱著翅膀,在圓月當空的庭院上飛了半圈,嗄嗄叫了兩聲,發現沒有什麽危險之後,就又落在了剛才的枝椏上,繼續酣睡。
而少男少女歡樂的身影已經遠去,隻留下滿院溫柔多情的月光。
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在另一個庭院裏。阿史那雯霞翻來覆去、耿耿難眠。
昨晚發生的事一遍遍地在自己眼前回放,她無論睜開眼還是閉著眼,都會看到那個勇敢的身影,也都會想起他將自己撲倒的一幕。想起這些,她的心如小鹿亂撞、砰砰直跳。
但想起他焦急尋找自己姐姐的瘋狂,她的心仿佛被刀紮一樣。
阿史那雯霞之前雖然無數次嫉妒過自己的姐姐,嫉妒她的嫡女身份,嫉妒她的高貴血統,嫉妒她的活潑明豔。但和這一次的嫉妒相比,之前種種簡直都像過家家一樣令人覺得無足輕重了。
她思來想去,依然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時候,遠遠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也不知道是誰家院落裏的寒鴉,吵得她更加睡不好了。
阿史那雯霞從翻身而起,推開窗戶,望著滿院冰寒淒涼的月光,心情更是壓抑不堪。
忽然間,風吹疏影搖晃,月光被攪動,發出劍氣般的寒芒。阿史那雯霞想起了那位蒙著紫紗的神秘女子以及她發出的邀請,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
庭州城上,朗朗夜空,溫柔的月光被北風卷動,仿佛是少男少女被悄然撥動的心弦。
許多時候,少年們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什麽是愛、什麽是恨,並用最重的承諾、最硬的誓言,鞭策自己去奮力征服別人的心和整個世界。
而人在年少的時候,卻往往不知道也不去計較,這些青澀的愛恨,是否需要付盡一生去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