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篇:浮生盡
盧莎拍攝的產品廣告在城市全範圍內播放後,宏揚再度攀上一個嶄新的台階,以其特殊的視覺、精湛的內涵和豐富的底蘊豎起商業界又一座裏程碑。
宏揚召開記者招待會,蔣升平第一次以這樣身份出現在公眾麵前,受到極大關注,他特意穿了一身顏色格外鮮麗的紅色西裝,在往常是從沒有過的,有記者詢問他是否喜事將至才會如此神清氣爽春風滿麵,他隻是笑而不語,眉梢眼角都是溫柔。
龐助理見現場局勢有些無法控製,隻好站出來為蔣升平解圍說,“宏揚最新產品得到廣泛支持與關注,就是一件大喜事,蔣總最欣慰的便是這個,算是他執掌宏揚收到的第一份珍貴禮物。”
記者不甘心將話筒逼近,目光掃過他身側站著的盧莎,“有傳言蔣總和盧小姐來往甚密,您私人生活比較空白,盧小姐應該是您第一個比較有好感的女星。不知道您一向喜歡低調暗色係,是否也意味著在暗示我們,您的感情要開花結果才會發生穿著變化。”
盧莎臉上的喜悅和嬌羞來不及綻放,便被蔣升平非常鄭重的語氣而壓得僵硬,“我和盧小姐僅僅是公事合作,私下來往也屬於大眾捕風捉影,我絕對不會和她有任何大家期盼的發展,我有喜歡的女人。”
底下傳來一陣窸窣驚呼,盧莎的臉色僵了許久,在身後經紀人的提醒下,才緩慢恢複過來,卻也不複剛才的光彩。
這種產品預熱,是一種絕佳的炒作機會,也是廠商和代言明星互惠互利的重要環節,盧莎並沒有要澄清的想法,甚至希望蔣升平能夠以模棱兩可的曖/昧姿態做回答,可她沒想到他會撇得這麽幹淨,不給人留絲毫遐想餘地,她從沒有失手過任何獵物,隻有這一個。
他實在太冷漠,她並沒有趕上蔣華東風光稱霸的時代,卻也從很多前輩那裏聽說了關於他許多傳奇,曾以美豔著稱的港城影星,用盡渾身手段也無法狐媚住蔣華東,他被稱為這世上最不為美色動心的男人,讓多少女人心癢又無奈。
盧莎沒有接觸過蔣華東,她剛剛嶄露頭角他就已經去世,但她接觸了蔣升平,她不知道他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在男歡女愛麵前怎麽可以這樣平靜,根本不為所動。
有記者趁熱打鐵詢問蔣升平喜歡的女人是否是娛樂圈,他麵容冷靜說,“不是,是商業界。她非常聰慧幹練,有她吸引我而我在任何女人身上都找不到的美好之處,從我八歲起認定她,這二十二年就再沒想過我會娶其他女人。我父親大家都清楚,我知道自己這一生都無超越他,也不會有人再成為他之外的第二個傳奇。我希望能守住父親留給我的產業,讓宏揚成為一個商業界如他那般存在的神話。我無法許諾她什麽,我隻希望用最短的時間,讓自己完全融入進這個對我而言很陌生的領域,然後成為她想要的丈夫。”
程橙橙坐在程氏大樓會議室內看著屏幕直播,當蔣升平說完最後那句話,她就覺得自己這顆本來就對他堅決不起來的心徹底塌陷。
蔣升平繼承了蔣華東所有的穩重和魅力,他用最短時間適應商場,並且行走得遊刃有餘,他身披吸引所有人矚目的光環,不分日夜逼迫自己融入宏揚融入這個到處都是陷阱和戰爭的領域,原來隻是為了早點許諾她想要的婚姻。
這樣高貴的蔣升平,的確不該完全屬於這平庸的生活。
她是否奢望得過多。
如果他真成為了自己想要的那種男人,也不再是她深愛這麽多年的蔣升平。
程毓璟合住手上文案,隨手交給秘書,他看向坐在右手邊做記錄的何言,“宏揚這款產品廣告市場評價怎樣。”
“接納度很好。算不上好評如潮,但根據宏揚在市場和客戶群體內幾十年如一日從無投訴產品精致而積累的口碑,這一款一定是穩賺不賠。而且新蔣總很有經商頭腦,非常懂創新之道,這一款廣告內容是我們同類公司從未開墾過的模式,所以很新奇,得到了不少業內人士和媒體人士的肯定。估計宏揚又會風光一陣,廣茂和宏揚這一款廣告是在同一天內播出,廣茂慘敗,正在爭取二期來彌補一下,但我們也有廣泛的客戶基礎,就算無法超過宏揚出奇製勝,最起碼可以穩中求進。”
程毓璟嗯了一聲,他轉過身看了一眼程橙橙,“你一向心高氣傲,在年輕一輩中很有交際頭腦,不摻雜個人感情評價,你覺得升平怎樣。”
程橙橙掃著屏幕上他被眾人擁簇走下訪問台的背影,臉上不由自主掛了點淺笑,“非常出色。”
程毓璟說,“既然這樣出色,若是被你任性錯過,是不是會很可惜。”
程橙橙一怔,因為手的不穩搖晃而傾灑了一些咖啡濺落在桌上,她凝視著那一團咖啡漬,身旁傳來何言起身離開會議室的腳步聲。
門被關住,一片寂靜。
程毓璟的目光同樣凝視屏幕,眼中帶著對蔣升平的讚許,“我和蔣華東明爭暗鬥了四十年,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為什麽輸,是氣魄是能力還是才幹,我都並不比他差,他幼年貧窮,顛沛流離,後來依附著權貴也是白手起家,隻不過走了比尋常百姓稍微有人脈的捷徑,可人脈是他一點點積累,拿命搏來的,誰也無法羨慕和嫉妒,因為這世上男人都是貪生怕死樂於享受,自然不配站在高處去侮辱人的眼睛。我和顧升,自問都是呼風喚雨的人,可這一生唯一承認自己敗給的,隻有蔣華東。蔣家的兒女都很傲骨,格外的剛烈,正因為蔣升平能分清風月女人和事業道義的孰輕孰重,他才值得你喜歡。”
“當你埋怨自己等待升平這麽多年,他都不能陪伴你,你知道升平母親等了蔣華東多久嗎。那時他是別的女人的丈夫,前麵是昔年黑幫仇敵,隨時能取人性命,後麵是官商黑暗,隨時能顛覆他的全部,他無法保護薛宛,便用自己的方式讓她恨著掙紮著困頓著,你和升平之間其實很平穩,青梅竹馬到水到渠成,這世上千千萬萬比你們更苦的男人女人,他們都不曾放棄過,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軟弱。你母親追了我一輩子,你都看在眼裏,你也許會覺得我不夠愛她,才會這樣冷淡又沉默,但你了解我們這樣男人的苦楚嗎。習慣了封閉和自保,習慣了埋下炸藥將對方炸得粉身碎骨,不說不代表不愛,說了也未必就能長久。這世上沒有任何女人可以替代你母親,我也從沒想過我還會在她之後愛上別人。”
程毓璟看向窗外遠處幾乎高聳入雲的宏揚摩天大樓,他眼前浮現出幾十年前他們各自都還年輕的無數場景,在腦海深處閃爍著交替著,最終化為一縷逝去時光裏最蒼老的歎息。
“感情在某種時刻,是一片霧,它就在你眼前,可你未必抓得住,理智的人不會使自己陷入兩難境地。橙橙,現在你將自己和升平逼到了死路,你明知道自己非他不可,你並無法接受誰,包括秦謬,至少你和他接觸這段時間,我沒有從你臉上看到你和升平在一起時的光彩與喜悅,我想任何人都無法給你升平讓你感受到的東西。欺騙自己是很愚蠢的事,我不希望在未來某一天我的女兒會後悔,懊惱自己當初為什麽不等等他,多給他點時間去做他想要做的事,而是非要拿自己和他最看重的東西做比較,如果知道一定會輸,我們避開這個你無法贏的籌碼,在這盤棋局上換一種方式,來求得雙方和棋,不也很好。”
程橙橙垂眸看著手中的咖啡杯,棕黑色液體在緩慢流動,程毓璟起身用帶著一些皺紋的手拍了拍她肩膀,並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默默離開了會議室。
屏幕已經黯淡下去,程橙橙放下手中杯子,冷卻的咖啡溢出更加香苦的氣息,她凝望著那扇搖晃的門,在沉默許久後,忽然奔跑了出去。
招待會在進行過半後,原本是蔣升平和記者進行樣片觀摩及產品的具體說明,結果在退出現場時蔣升平忽然臉色慘白,他彎下腰蹲在地上,豆大汗珠從額前滴落,場麵駭住了所有人,保鏢匆忙護送他上車離開,留下龐助理在現場維持秩序做善後。
程橙橙趕到時,大批記者還沒有走,樣片正在播放,龐助理拿著電話躲在黑暗角落處不知在和誰說話,麵色凝重而焦急。
程橙橙衝過去扯住他手臂,“你們蔣總呢?”
龐助理對電話那邊說了聲知道,便掛斷,他看著程橙橙,“蔣總從上任到現在三個月每天都在加班工作,幾乎沒有怎麽休息,在中途頭部疼痛,送往醫院拍片後檢查出是過度疲累,胃部也有瘡孔,要住院治療。”
程橙橙心裏一緊,蔣升平胃口不好是年少時候就有的毛病,曾經他父親也是,應酬喝酒喝出幾次胃出血,算是類似遺傳性的家族病史,她很多次叮囑他按時吃飯不要喝酒,但蔣升平現在的位置由不得他任性做主,程橙橙鬆開龐助理轉身往外麵跑,龐助理追上去幾步,朝著她背影喊,“在一中心!”
有記者從洗手間方向回來看到了程橙橙在轉角處離去的側影,走過去攔住龐助理說,“蔣總喜歡的女人是程氏集團千金程橙橙小姐嗎。似乎隻有她和蔣總青梅竹馬,我們剛才聽蔣總提過後就這樣猜測。”
龐助理笑得意味深長說,“蔣總已經說得很明顯了。我也認為除了程小姐這樣優秀的女人,沒有誰能擔得起蔣太太的身份。”
蔣升平由於疲累過度,到醫院打了針吃過藥後就睡了過去,一名女秘書和護工在病房外的休息室陪床,並沒有進去打擾,在這樣安靜的氛圍中,蔣升平難得睡得非常香甜踏實,還做了一個夢。
夢中程橙橙穿著潔白的婚紗,由程毓璟親手挽著她從教堂盡頭的紅毯緩慢走來,漫天灑著彩色花瓣,他掌心柔軟的觸感是她溫熱的手指,還有一縷從盤髻上垂下來的發絲。
程橙橙泛著淚光的眼睛漆黑明亮,一如他二十二年前忽然對她動心的那個早晨,時隔幾年又下了雪,她在白茫茫的霧氣深處走來,稚嫩的臉龐小小的身體,眯著眼喊他升平哥哥,長長的睫毛凝結了細碎的冰晶,一眨一眨的,像一把小刷子,就那樣癢進了他心頭。
她大聲對神父說我願意,她撲入自己懷裏,哭得泣不成聲,濡濕的淚痕沾滿領口,他恍然發覺,他們已經走過了二十多個年頭。
一輩子的四分之一。
蔣升平醒過來時,唇角還帶著一抹笑。病房內有窸窣聲響,很輕微,但還是被敏銳的蔣升平捕捉到。
他睜大眼睛,看著視線裏模糊的人影逐漸清晰,她長發柔順,背影玲瓏,白色西裝不染纖塵,像臨世的仙子。
窗外投入一抹非常明媚的陽光,金黃色暖暈鍍在程橙橙身上,她手上拿著一個杯子,正非常安靜的衝一杯豆奶,用湯匙調和著濃稠度,香甜味道緩慢溢出,飄散在空氣中,和蔣升平夢中的情景重疊在一起。
美夢成真了。
真好。
蔣升平接連三個月都窩在宏揚辦公室,沒日沒夜的加班,困了就到休息室裏眯一會兒,睡不夠兩三個小時,再爬起來繼續忙碌,仿佛已經很多年都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美好祥和,他仔細回想,他全部難以忘懷的時光,都是因為有程橙橙的存在。
蔣升平忽然產生了莫大的貪戀,就在這歲月靜好微風不燥的時刻。
他也覺得心慌,在看到她和親謬接觸時,他在想,難道她真的不再等了嗎,他是否為了事業對她太殘忍太自私。
倘若他一生在商場功成名就,就像父親那樣,站在無人企及的高度,卻遺憾失去了她,他會在漫長的人生路中覺得幸福嗎,會享受那被人擁簇和仰慕的時刻嗎。
一定不會。
因為這世上成功的路有千萬條,能夠讓宏揚永垂不朽的方式也有很多,他可以用一輩子去經營去維係去雕琢,但他再不能於茫茫人海深處遇到第二個程橙橙。
她轉身把豆奶放在床頭,忽然看到了蔣升平睜開的眼睛,她一喜,剛要說話,蔣升平朝她伸出手,程橙橙愣了一下,她握住他有些冰涼的指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蔣升平仔細凝視了她好久,仿佛怎麽也看不夠,在程橙橙越來越局促的臉色下,他開口說,“我舍不得。”
黃昏傍晚,豔紫色的彩霞由天際雲後的罅隙內透過寬大的樹葉灑進來,一抹黛色剪影落在蔣升平的眼睛裏,將他剛毅俊朗的臉龐映襯得柔情似水。
他聲音帶著幾分纏綿悱惻,深情的目光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吸納進去,融於他身體的血液中,“我本來就木訥,不要怪我好不好。早就是我女人了,搬到一起湊合住吧,還省床。”
原本溫馨感動的氣氛因為最後一句話畫風突變,程橙橙被他氣笑了,她狠狠打了他一下,“流/氓,不要和你住,我不怕浪費床。”
蔣升平咧開嘴笑,潔白的牙齒格外帥氣,“我爸說女人都這樣,口是心非。”
程橙橙賭氣嘟著嘴巴,可眼底大片大片眼淚卻不爭氣滾下來,她愛這個男人愛到了自己都心驚的地步,他是她璀璨年華裏最珍重的時光,最不能替代的一筆。
“蔣太太,登記吧。”
“不要臉,什麽東西都沒拿,誰要跟你登記。”
“有東西啊,戶口本身份證都在。”
程橙橙哭笑不得抹了把眼淚,“什麽鬼啊。”
蠢死了。木頭疙瘩,她還以為他開竅了,原來還是一鍋漿糊!
蔣升平明亮的眼睛巴巴看著她,看得程橙橙心底融化了。
“那你以後能不能陪我。”
“我會盡最大能力抽出時間。”
“那你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這就想娶我啊,你落了一道程序!”
蔣升平一把扯住她抱在懷裏,“晚上回家造人吧。爸和媽肯定想抱外孫了。”
“我答應了嗎,你爸媽叫得還真快。”程橙橙氣得咬牙,“求婚!你沒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啊。”
蔣升平上下齊手,把程橙橙西裝剝掉,笑著說,“我身體不舒服,都還這樣不遺餘力,完美繼承發癢了我父親甘當苦力的優良傳統,你感動嗎。”
程橙橙哼了一聲。
“求婚不急,床上慢慢求,你性子怎麽這麽急,這樣不好。”
程橙橙:“……”
【完】
後記:
六十年前,南省硝煙烽火,碼頭群雄逐鹿,黑幫血雨腥風。
那一群江湖兒女愛恨跌宕,南三角陰謀迭起槍林彈雨,年少的蔣華東於一夕之間淩空越世,震驚南省,從此拉開半個多世紀的風雲戰爭。
四十年前,她是紅塵被戲弄的人,他是紅塵外無心的看客,從此牽扯糾纏,恩恩怨怨。
他本是溫潤深情的如玉紳士,他曾是邪魅輕佻的矜貴浪子,三足鼎立斥退官商百萬雄獅,百米雙槍淌過血流成河。
當一切灰飛煙滅,隻剩下一段段蕩氣回腸的傳說,後世談論蔣華東,是狠毒的癡情種,後世談論顧升,哭了多少多愁善感的人,後世評說裴岸南,隻餘悲情二字。
生於悲,死於情。
縱然一生不曾輸,情關裏給你萬箭穿心生死劫。
浮生散盡,夕陽西下。
還是那座城,南山陵北山寢,漫山花海深處,葬著英雄佳人。
這歲月那麽長,那麽涼。
風塵往事化為粒粒塵土,隨風飄揚,不留痕跡。
世上終再無處尋找那早已輪回的故事裏的人。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