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沉沒【裴部分大結局】
【01】
裴岸南叼著一根煙卷,沉默凝視著眼前的屍橫遍野,他全身都是汗,這輩子最後一場廝殺,以他安然無恙對手全軍覆沒為結局。
全死了,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地上到處都是流淌還未幹涸的鮮血,打空了子彈的槍,那一張張臉龐不沾生氣,遍布泥汙,誰也不會再知道,他們生前都曾是惡貫滿盈的人。
有誰身不由己養家糊口,又有誰隻是為自己的貪婪付出了代價。
空氣中有海風的腥鹹,有屍體的腐臭,裴岸南站在這一片鮮血的汪洋中,眼底沒有任何情緒,就像一個將死的人,對這芸芸眾生再沒有一絲依戀。
他掏出打火機,用手擋住風口,點燃後狠狠吸著,他什麽時候學會抽煙已經不記得了,好像是金爺身邊最早的一個堂主,後來因為背叛了他被打折兩條腿扔在了街頭,人們都知道這是金爺憎恨的人,誰也不敢施與援手,就那麽活活餓死痛死。
他最風光時,教裴岸南騎馬,教他打槍,還教他用飛鏢。
裴岸南很喜歡他,以致於他死在街頭的噩耗傳來,他還為此整整一天沒有吃飯。
那時他就明白,這條命從不由己。
命握在了掌控自己的人手中。
直到很久後,他可以拿捏別人性命,他發現自己變了。
變得殘暴而冷漠,陰狠而瘋狂。
時勢造英雄。現實將有的人棱角磨得圓滑,將有的人心變成了石頭。
他早就能夠以一敵百,從那一刻起,他就清楚自己再也做不了一個好人。
裴岸南垂頭看著染血的褲子,他忽而放聲大笑出來。
他笑中帶淚,最終目光定格在指尖那沒有燃盡的半截香煙上,他閉了閉眼眼睛,揚起手臂朝身後一扔,他朝前走,心裏默數,一、二、三。
當第三聲落下,身後倉庫發出地動山搖的巨響,滔天火光在瞬間染透了半邊蒼穹,強勁的火海掀起一陣滾燙的狂風,將裴岸南的黑色風衣完全撩起,他蒼涼孤寂的背影被吞噬。
蔣華東最後一批見不得光的貨物就這樣永遠石沉大海。
燒吧,全部都焚毀,連同這世上最後的黑暗,最後的不公,最後的殘忍,全部焚化為灰燼,湮沒在大海,在這黎明不曾到來的深夜。
【02】
裴岸南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血液正在被一點點抽離掉,他沒有掙紮,可也呼吸不了,想要睜開眼睛卻覺得越來越沉重,整個身體控製不住的下沉,下沉…
殘存的最後一點意識在渙散,他再沒有力氣握拳,指尖有黑綠色的水草掠過,那一刻的溫柔,讓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金府清月屏前方是湖泊,後方有一座戲台,雲冽喜歡聽戲,聽黃梅戲和越劇,還喜歡唱,唱得也有模有樣,她嗓子好,身段也纖細,塗上胭脂水粉就像戲中的天仙,金爺起先很寵愛她,為了博她一笑大手筆搭建戲台,請了民間最好的戲班入府唱戲,她不喜歡和姨太太爭寵,也不喜歡看書打牌,就天天泡在戲台,聽著戲文落淚,裴岸南那時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多愁善感的女人。
那樣的亂世風雲,活著很艱辛,她天天沉浸在虛假的戲詞中,簡直是荒廢時光。
可裴岸南卻也不得不被她吸引。
戲台上的雲冽,千嬌百媚,顧盼神飛,是他在現實中見不到的模樣。
她捏著尖細的嗓子,青色戲袍精致妝容,眼角秋波朝他微微一掃,媚態橫生,他便知道自己和這個女人一定會有故事,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
她凝望著他唱:風月不易解羅衫。
她是他最初的風月,最初的兒女清歡。
她教會他怎樣在感情中付出,不管是否能得到回報。
他用從她身上學來的,賠在了林淑培身上。
他辜負了雲冽,也辜負了自己。
裴岸南的耳鼻和眼睛滲出了大片鮮血,將他沉入的海水氤氳成了一片驚心動魄的暗紅色。
他死了。
死在那蕩氣回腸的往事裏。
他記得自己跟隨蔣華東從南三角殺進南省,奪下華中賭場,夷平老鋪,壓製所有道上的地頭蛇,從最開始隻有幾十人,到最後幾乎整個黑幫都在蔣華東麵前畢恭畢敬。
裴岸南數不清自己到底做了多少錯事,他知道早晚會為此付出代價,終於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可以徹底睡一個好覺,這一次大約是長眠。
雲冽,我真的好累。
走到今天的每一步,多少鮮血和屍體,我都不敢回頭看。
午夜夢回,我一次次驚醒,是他們向我索命。
我沒有資格說我身不由己,都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不過我終於解脫了。
淑培,如果人真的有下輩子,我希望我不再是這一生的裴岸南。
我依然敢作敢當頂天立地,但我要自己活得坦蕩活得清白,而不是隻能隱匿在一片黑暗中。
我更希望你等一等我。
這碗孟婆湯,為了你,我一定不喝。
我會去找你。
找很久,不放棄。
也許下一世,我可以以嶄新的身份去和你相遇,我能許你一個你想要的未來。
黃昏籠罩一望無際的海麵,巨大的海浪在翻滾,將裴岸南的身體徹底卷入海底。
海鳥倦飛在水麵一點而過,礁石被湮沒,燈塔直穿雲霄,霧氣彌漫在霞光萬丈的天際。
【03】
世人評論英雄,皆是眾說紛紜。
傾國紅顏和蓋世英雄永遠都是流言世俗中最具爭議的群體。
南三角的茶館總有關於他的故事,裴岸南死後的同年年底,南三角傳遍了這個消息。
多少人惋惜,多少人感歎。
“裴岸南竟然會死,我小時候就聽說了他,他才比我大幾歲,可他本事可大過了天。如果跟他比,我這輩子白活了!”
“替他不平的說,世道毀了他,可我看他是死在自己手裏,他們這樣的人啊,活生生將自己逼上了絕路,怨不得天。”
議論聲遠去,是人群中的誰,在時光長河內放大,斑駁琳琅的書頁夾雜了一張老相片,上麵的男子長眉如墨,眼底盛滿了大海的浩瀚與星辰的溫柔。
冗長的深巷,奔騰的烏江。
還是那座古老的城市。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那間古舊的二層樓茶館,還是昔年的說書人,頭發花白滿臉皺紋,他站在書案後,凝視著底下越來越多的聽客。
“我此後再也不說書了,蔣華東金盆洗手,裴岸南英年早逝,這世上再沒有人值得我去評說。”
世上好漢都想做義薄雲天的裴岸南。可裴岸南隻想做這千千萬萬平凡人中的一個。
沒有殺戮和血腥,沒有黑暗和不甘。
——書碑記載:黑幫傳奇裴岸南,一生跌宕,終生未娶。於新港碼頭沉海自盡,卒年4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