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悔夢歸處【第一更】
蔣華東有些不可置信,他並沒有親手殺過人,他作為堂主,從來都是指揮手下去做事,偶爾需要親自出手,一向是避免要害留下對方半條命,他是打算殺金匱,因為金家惡果累累沒有一個好人,何況金匱根本留不得,他既然承諾了裴岸南跟隨自己護他周全,就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但蔣華東無意要殺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再說這個女子還和裴岸南有千頭萬緒無法理清的糾葛。
金匱顯然嚇住了,他一慣不學無術又被金爺保護在羽翼之下,沒有見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場麵,他也是求生本能拉住了雲冽擋在身前,當她身體癱軟下去那一刻,金匱就懵了。
滿是鮮血浸染了白色旗袍,看上去觸目驚心,金匱抱住頭跪在地上,用茶蓋打掉的帷幔包裹住自己,不住的顫抖起來。
“別殺我…我做什麽都可以,求你們別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死,我真的怕死,我可以給你們當走狗當什麽都好,隻要留我一條命…”
門外的大批保鏢聽到裴岸南的吼聲持槍衝進來,被蔣華東攔在台階外,他沉聲吩咐眾人退下,站在原地並沒有上去拉扯裴岸南,他瘋了,他不發泄出來,會真的憋瘋自己。
雲冽躺在地上,胸下位置滲出大朵大朵的紅色血花,蔓延在地板上,濃重的血腥味在空氣中散開,金匱躲在帷幔下接連嘔吐著,吐到最後竟然爆發出驚慌失措的哭聲。
裴岸南這一生經曆過兩次最無助絕望的時刻,第一次是他年幼在街頭被金爺手下帶走,撕心裂肺哭喊著尋找父母,第二次是他親眼目睹雲冽倒下去卻無法救她。
生離和死別,是這世上最讓人肝腸寸斷的仇恨。
他跪在她身旁,甚至不敢去抱住稍縱即逝的她,雲冽蒼白的臉色非常痛苦,她一隻手狠狠揪住旗袍下擺,裴岸南看到她雙腿間湧出許多紫黑色的血,那原本因旗袍緊貼身體而明顯凸起的小腹緩慢的平坦下去,到最後隻剩下一枚紙片般的薄弱。
裴岸南知道那是什麽在消逝,他握住拳,顫抖著喊了一聲她名字,她的眼底是恨,是遺憾,是不甘,就那麽直直凝視他,裴岸南怕極了她那樣冰涼的目光,仿佛萬箭穿心齊齊朝他射來,控訴他無情,將他刺得體無完膚。
他說過什麽。
他都曾在每一次纏綿刻骨巫山雲雨後對她說過什麽。
“雲冽,我在這座城市最冷的北山園裏為你種了一大片槐樹,到了槐花開的季節,我帶你去看。”
“雲冽,大事成後,我一定帶你走。”
“雲冽,我會娶你。”
可後來的後來,他做了什麽。
他從沒愛過她,可他怎麽能那樣狠。
她隻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女人,把她一腔柔情錯付在這亂世烽火中,成為男人權勢裏最卑微的犧牲品。
他怎麽能待她這麽涼薄。
裴岸南低低的哭出聲來,他對她的承諾沒有一句是真話,可他的確種了一片槐樹林,隻是不曾帶她去看那漫山遍野的槐花盛開。
他兩隻手僵硬撫上她的肩膀,將她攬在自己懷中,“槐樹花,你說你喜歡那種花,我帶你去看,你等等。”
他想將她抱起來,卻不知道觸碰到了她哪裏,她疼得臉色發青,好像要斷成兩半。
雲冽看了看窗外,她視線開始模糊,胸口的氣一下比一下更虛,她其實不愛槐樹花,她喜歡牡丹,豔冠群芳天姿國色的牡丹,她也不想自己一個人離開這座城,她並不在乎去向何處,她隻在乎陪在身邊的是不是他。
當槍子打入胸口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裴岸南是這世上她眼中的風景,她癡纏迷戀,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據為己有,因為他不屬於她的歲月。
雲冽說,“我希望我來生再也不要遇到這樣薄情的你。你最會說謊,我在金府靠著你的謊言活到現在,我沒有三姨太勇敢,沒有五姨太聰慧,甚至連慘死的二姨太都不如,她最終還得到一個深愛她的男人陪她一起赴黃泉,可我什麽都沒有。裴岸南,我恨透了你。”
可我更愛你。
是這亂世中,最忌諱的一種感情。
雲冽撐著最後一口氣吊著不肯咽下,執拗得抬起手撫摸上他的臉,卻在距離一寸的地方,垂了下來。
歲月漫漫,他是她曇花一現夢歸處,她靠著窗張望了無數次他來了又去,所以到最後都不知道到底悔還是不悔。
裴岸南仰天大聲嘶嘯,像是失去了領地和族群的孤狼,他恨紅了眼,充滿殺氣的冷冽目光投向在角落處瑟瑟發抖的金匱,他放下雲冽的屍體,顧不得撐破傷口撕裂般的疼痛,他拿起圓桌擺放的一樽青瓷盤,照著金匱腦袋拚盡全力砸下,頭骨碎裂的哢嚓聲炸開,金匱隻是發出非常輕微的悶叫,便癱倒在地上,白色帷幔底下開始濕潤,迅速滲出一片片血跡,金匱的腳趾急速抽搐了兩下,在這時蔣華東嗬斥了他一聲,大約讓他住手,可裴岸南已經聽不到,他被那種悲痛到極致的焦灼感刺激得短暫失聰,像是一具機器,重複性的對金匱身體進行無休止的踢打和發泄,他崩潰大哭著,喉嚨處嘶啞得發不出聲音還不肯停下。
他腦海裏隻盤旋著一個聲音,雲冽死了。
他曾對她承諾,一定幫她離開金府,他會照顧她。
到很久很久的以後。
是多久多遠,她記在了心上,把它當成是紅塵盡頭。
他現在終於可以做到,他會央求蔣華東放雲冽一條活路,將她送到遙遠的小鎮,有水鄉和青石板路的江南,他會記住這個女人曾經對他多麽執著,但一切都不複存在。
她死了。
死在他眼前,他親眼看著那顆子彈穿透她胸骨,他卻根本來不及推開她。
死的,還有他第一個孩子。
裴岸南從沒想過會有這個孩子的存在,可雲冽冒著生命危險留下了他。
她最終帶著孩子一起去了。
她說她很透了自己。
一個女人的愛恨同樣執著。
裴岸南不怪蔣華東,他沒有資格在雲冽的死上怪任何人,他最該怪他自己,他如果少了幾分猶豫,就算送她離開又如何。
他恨金匱,恨金府上下每一個人。
裴岸南發了瘋,大衣上全都是凝固的血斑,他不知從哪裏握住了一把剪子,將那一團被帷幔包裹住的身體刺殺成了爛泥。
他奪過蔣華東手中的短槍,奪門而出,在回廊上擊斃了兩個看守菊苑的男仆,他對著那兩個垂死掙紮的人大吼,為什麽不將雲冽帶出來,為什麽要讓她和金匱那個王八蛋同處一室,都該死,你們都該死。
裴岸南臉上不知何時布滿了淚痕,他回頭看著蔣華東,蔣華東在見到他眼底翻湧的恨意時,心裏驚了一下,裴岸南口腔內都是淚,他說,“華哥,我可以跟你幹,但我要金爺死,我還要這幾天看守菊苑的所有仆人,全家滅門,給雲冽和我孩子陪葬。”
蔣華東蹙了蹙眉,仆人隻是奉命行事,他們的家人更是無辜,但他在權衡許久後終於還是點頭,“我答應你。”
裴岸南是一頭雄獅,他剛剛馴服,怎能功虧一簣。
菊苑內是兩條屍首,血蔓延到了門口,風從半開的窗子灌進來,將那股血腥味驅散得淺淡,無人看到雲冽長著淚痣的眼角滾下一行渾濁。
裴岸南還要去打,可他自己的傷口已經裂開,再這樣下去,連他都救不活。蔣華東萬般無奈在他邁出腿的前一刻狠狠劈了他後頸一下,他高大身軀軟了下來,倒在蔣華東胸前,他吩咐兩邊保鏢將裴岸南架出去送回醫院。
在他們離開後,蔣華東迅速走進屋內,將裴岸南觸碰過的東西全部撒上蠟燭燃盡的油,又把香爐內的香灰攪拌了一點胭脂水,澆灑在雲冽和金匱的身體上,浸濕了指紋,地上到處都是幹涸的血漬,他拿起一側架子上擺放的金匱的皮鞋,在上麵蓋出無數個很雜亂的腳印,在做好這些後,回廊處便疾步走來幾名警員,蔣華東站在門口麵無表情等他們走到近前,為首的警員副隊長看了一眼菊苑內,對蔣華東說,“蔣先生,金府有傭人說,這裏發生命案。”
蔣華東側身讓他們進入,警員在巡視一圈後發現現場似乎遭到了破壞,那時的勘察能力還不夠完善和精細,一些地區官黑相互,警員在對比現場後有些無從下手,那名副隊長起身對蔣華東說,“蔣先生方便告知一下,這裏在發生命案經過嗎。”
蔣華東挑了挑眉毛,“當然。我帶著保鏢趕到這裏後,聽到裏麵有爭吵和打鬥聲,這畢竟是金府的家事,何況少爺和姨太之間那千絲萬縷的關係,並不適合被外人看到大白天下,我就等了一會兒,直到裏麵聲音小了下去,我隔著門都聞到一股血腥味,我才發覺出了事,我踢門而入,看到金匱被包裹在帷幔中,而金爺姨太手握一把剪子一臉蒼白,她下麵都是血,可能因為在打鬥中受了傷,也有傭人說,她懷孕了。她大約瘋了,看到我進來,拿剪子就要衝過來刺殺我,我身後保鏢在慌亂保護中開了一槍,射中了她的胸口,我手下人因為之前一點事受了傷,現在去往醫院。他們剛離開你們就趕來了。”
副隊長蹙著眉頭,大約覺得哪裏不太對,又說不出來,他轉身對隨從警員說,“通知法醫來取證,拉起警戒線。告訴金府上下所有人,不得靠近,退後五十米之外。”
警員剛要走,蔣華東不急不緩點了根煙,抬腿朝著門狠狠一踢,門關住後,那名副隊長愣了愣,轉身看著他,蔣華東眯著眼掃了地上兩具屍體,“金爺罪大惡極,他獨子欺男霸女坊間傳言想必你們也不是沒有聽到,這名姨太也是金爺的人,金府裏沒有好東西,他們多少都聽到了風聲,卻沒有和你們通氣,這本身就是包庇罪。金爺案子太龐大複雜,這一條路上的,多少都不幹淨,我覺得能將金爺一網打盡才是當務之急,這群人惡貫滿盈死了幾個都不影響什麽,我手下人是出於自衛,難道就看著我被這個瘋女人傷到嗎。如果你們還有疑問,我會請林司令親自到局裏為我以及你們懷疑的我身邊的人做個證明。”
副隊長抿著嘴唇沒有說話,蔣華東將煙蒂投擲在不遠處的回廊上,也沉默著。
大約靜默了幾分鍾,這名隊長說,“您說得對,對於這樣危害社會的人,我們本身寧可他們死也不願再傷及無辜,尤其是像您這樣的人物,出了一點差池我們都無法交代。而他們原本抓捕進去,最終結果也是死路一條。但既然是命案,不管是好人壞人,我們都要解決它,對上麵交差,給金府人一個交代,蔣先生手下是誰開的槍,請您將人交出來,我們審問定罪,如果開槍出於自衛的話,可以略微酌情。蔣先生貴人事忙,又是受害者,筆錄方麵就不請您移步到警局了,我會帶著人親自到您住所來詢問,不過麻煩林司令做個擔保人,您看可以嗎。”
蔣華東微笑點了點頭,“當然可以,我有義務配合。”
1999年底,金爺一案浩浩蕩蕩數年終於塵埃落定,南三角地下組織局勢大洗牌,六十七十年代崛起的三足鼎立趨勢隨著黑瓦李與金爺的相繼覆滅而成為了沈張一枝獨秀,幾乎壟斷整個地下商業鏈。
裴岸南在蔣華東幫助下銷聲匿跡三年避開各種猜測風聲,以嶄新身份重出江湖。
2000年底,蔣華東在林仲勳幫助下建立宏揚集團,同時攜林淑培出席各個名流晚宴穩定局勢疏通人脈,在短短幾個月內助宏揚聚財十數億,成為震驚商業界的一匹黑馬。
時年蔣華東剛滿三十歲。
此時的南省局勢發生驚人逆轉,沈張仍舊駐守南三角,蔣華東於南省幾座城市和沈張平分春色,共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