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冬去春來
當天深夜,幾乎整座肅城都了解到新港倉庫的惡性爆炸事件,新聞報道,網絡媒體報道,鋪天蓋地的現場照片和流言揣測鬧得人心惶惶。
現場死傷十一人,是沈張和他十名手下,而裴岸南傷勢嚴重,背部腿部多達百分之六十的嚴重燒傷,除了臉部因沾滿濕潤泥汙而幸免,其餘皮膚幾乎都成了黑炭,蔣華東在警方趕到後瞬間發生的在二次爆炸中,死死護住他身體,導致背部燒傷嚴重,但如果當時那樣情況他沒有壓在裴岸南身上,裴岸南必死無疑。
從倉庫救下後,警方將他們連夜送到醫院救治,我由於傷心過度,發生胸悶和顯兆流產症狀,顧升擔心我醒來後看到他們傷勢會動胎氣造成無法挽回後果,每天都喂食我一些摻雜了鎮定和安眠藥物的水,我大約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個星期,醒來後,發現整座醫院都是來回行動的警方,顧升告訴我,蔣華東並無大礙,除了背部受傷,沒有任何問題,而裴岸南第四天早晨清醒過來,也脫離危險,隻是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需要進行三次植皮處理和肌膚複原保健。
我站在走廊看著持槍把守的警方,古樺正在和他們交涉什麽,在見到我後,他對我帶著歉意說,“薛小姐,蔣總已經被關押,擇期開庭宣判,大約您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他。蔣總說,不願讓您懷著孩子到監獄那樣黑暗冰涼的地方,所以他不希望您去接見,如果判得時間長,他要您跟隨顧先生好好生活,人總要朝前開,沒有必要等待一個很難等待的人,女人青春有限,他已經這個年紀,再出來已經蒼老。”
我抓住古樺手臂,有氣無力說,“他不要我等他,是不要了我嗎。我被好多人拋棄過,我父母,我所有親人,他們都不要我了,現在他也不要我了,是嗎…”
古樺大約見不得我這樣哀戚絕望的眼神,他紅了眼眶,咬著牙將頭別過去不再看我。
我越過他頭頂看到走廊一處病房門口站著的兩個中年男人,正是那天在餐廳雅間和蔣華東商討案情的人,他們的黑色警服,區別於其他年輕警察,肩頭頂著的肩章多了杠和花,我並不懂得怎樣分辨官銜,隻是覺得大約他們身份更高,我鬆開古樺走過去噗通一下朝他們跪下,他們被我突然舉動嚇了一跳,紛紛彎腰攙扶我,我不肯起來,仰起頭時早已是淚流滿麵。
“我不是不敬重你們,我隻是想說,那樣的場景,換做任何人,明知很有可能進去就出不來,有誰能義無反顧。救死扶傷維護安全這是你們的職責,但不是他的,他是在幫你們,他一個人挽救了你們多少本該犧牲掉的同誌。你們隻看到了他是一個黑暗的人,可憐人有可恨之處,可恨人就沒有可憐的地方嗎,我是一個夜場的小姐,我做了四年,我看過很多清白人的醜陋麵孔,這世上好人壞人不是你一雙眼睛就能分辨,壞人也可以偽裝,你們就一定都是好人嗎。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錯,他隻是為了生存,他從沒有親手傷害過一個好人的性命,他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活下去。當他背井離鄉在街頭連飯都不上,你們人在哪裏?為什麽你們總是在一個好人被殘酷現實磨礪成壞人時才出現呢。”
那兩個男人忽然愣住,他們似乎在沉思,許久都沒有說話。
“他肯接受你們的製裁,是他選擇了棄暗投明,他非常厲害,宏揚是他自己做起來的,他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孤兒到一座城市甚至整個南省人盡皆知的人,如果不是他主動,你們真的能抓住他嗎?連窗戶都沒有的一方狹小角落,誰願意進去,人們可以享受富貴,但很難接受貧窮,他從這樣風光的位置變成一個服刑犯人,和你們沒有半點關係,隻是他為了我為了孩子不想再做一個活在黑暗處的人,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你們真的忍心用無情不能變通的法困住他一生嗎。”
顧升忽然非常用力將我扶起來,他把我禁錮在懷中,冷笑看著他們說,“你們脫下這身衣服,一定是個好人?照顧家庭,孝敬父母,和兄弟肝膽相照,沒有貪過一分錢,沒有出過一次軌,沒有官官相護過,沒有暗箱操作過,沒有狗眼看人低過,這些你們就一定沒做過嗎?隻是社會賦予了你們這層身份,顯得你們高尚無比,我們活在最陰暗的地方。是,誰讓我們這樣選擇了,我們就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但很多時候,我們更有情有義,更有種。如果社會隻存在道貌岸然的人,隻存在戴著麵具裝好人的人,不是很可悲嗎。”
那兩名男人其中一個笑了笑說,“我承認,我們這個群體一樣有非常陰暗的一麵,一樣有混進來的自私自利的同誌,很多仕途官員傷透了老百姓的心。我更承認,不該以一個職業和身份來判定人本質的好壞,職業和身份,也有很多無可奈何的選擇。有時候眼睛會欺騙我們,隻有真正接觸過,才能用心去了解到他的內涵。就像這個姑娘說的,你是一名夜場工作者,我們無數次掃黃多次遇到背負家庭重擔或者遭到壞人欺騙而迫不得已走上這條路的可憐女性,而我們也曾在她們的床上拉下過一個又一個頂著好人帽子一身光鮮私下卻肮髒不堪的人士。社會有時候很不公平,每個國家都是如此,絕對公平是不存在的,甚至連我們一直號召的相對公平都未必能百分百做到。人們習慣以身份去辯別人的好壞,這是一個社會通病,無法靠一己之力改變。但我向你保證,蔣華東的案子,我們會酌情處理。那樣危險的情況,他替我們進去摸清內幕,讓我們沒有損失一兵一卒將沈張這個組織一網打盡,他的功勞非常大我們也非常敬佩這樣勇敢的人。姑娘,不要因為經曆過太多陰暗就對社會喪失信心,這個世界還是好人更多。我們警方不敢自詡是個好人,但至少有是非觀念,我鄭重對這一身警服發誓,一定給蔣華東一個最公平的結果。”
我不知道自己又等了多久,感覺在醫院待了非常漫長一段時光,直到我出院這一天早晨,顧升給我買來一束非常嬌豔的百合,他進門時,走廊忽然傳來非常急促的腳步聲和尖叫聲,十幾名警察匆忙趕來,聚攏在裴岸南的病房門口,我嚇得爬下床,就聽到幾名護士說,“我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怎樣走的,他的植皮隻進行了一次,還有百分之四十屬於中度燒傷狀態,沒有進行複原,這樣離開耽誤了救治時間,皮膚就無法恢複了。”
為首的刑警說,“調一下監控。”
那名護士為難的搖頭,“監控昨晚忽然壞掉,這一層一直到電梯門口都是黑屏,而一樓出入口的攝像頭被人用東西堵住,大約黑暗了五分鍾,之前和之後都沒有看到裴先生。”
刑警蹙眉說,“看來是有預謀將他帶走。”
“會不會是劫持?”
護士問出後,那名刑警忽然四下看了看,“蔣華東的那名助理古樺呢。”
護士拍了一下額頭,“他昨天下午離開,再也沒出現。”
警方有些了然,“安排兩名同誌找一下古樺,詢問一下這件事是否和他有關,我們沒有證據,要記得客氣點。”
有兩名刑警接到這樣指令後就轉身離開了醫院,看他們進入電梯後,顧升握住我手將他帶進病房內,他為我收拾幾件衣服和一些沒有吃完的營養品,我問他怎樣看這件事,顧升很輕鬆說,“還不是為了送他離開,逃過法律製裁,蔣華東很多命令都是裴岸南執行,他比蔣華東的罪可重得多,進去很有可能出不來,古樺那樣敬重他,自然舍不得看他進去,所以送走了他,裴岸南在醫院也休養了一個月,燒傷皮膚但沒有傷到內髒,呼吸係統有感染,也都排毒得差不多,他沒有生命危險,到哪裏都能請個醫生治療,古樺雖然不是我們這條路上的人,並不夠心狠,可他跟隨蔣華東多年,最基本的反偵察能力還是有的,他又是個清白的好人,警方完全沒有留意防備他,所以有這樣結果,我絲毫不奇怪。蔣華東身邊的人,全都重情重義。”
我看著顧升那樣得意麵孔,忽然明白了什麽,我回頭看了一眼走廊上嘈雜的警方,指著他說,“你幫忙了是不是?”
顧升非常無辜的舉起雙手,“就幫了一點。弄壞監控器而已。”
我本來非常生氣,覺得他弄巧成拙,如果裴岸南選擇和蔣華東一樣自首,結果不會太慘,每個良知存在沒有被泯滅的人,應該得到原諒和重生,但他逃掉,結果又另當別論。
可裴岸南非常可憐,他這一生,愛上了人妻,活在非常虛幻的等待中,又在這樣的一條路上走到了黑,一個從來沒有感受過人世美好的男人,就這樣老死在監獄,的確太悲慘太不公,逃掉就還有一線生機。
至少,他現在真的可以了無牽掛過一段非常自由的生活,去做他想做的事,去看他想看的風景,去接觸他想接觸的人,過一段不需要依附任何人聽命任何人的生活。
而我也將回歸到暫時沒有蔣華東的日子,所幸我不孤獨。
我撫摸著已經有些隆起的肚子,三個月了,這個孩子也許很命苦,她還在母體內本該無憂無慮的日子,卻連同我經曆了這麽多變故和別離,她還這樣堅強的穩穩存在,仿佛知道她有多麽重要,不忍心讓我和蔣華東再失去她,我不由自主微笑,重重按在最上麵,似乎都能感覺到她的心跳。
春節後,蔣華東被遣送原籍,我和顧升在肅城待了將近三個月,由於我月份大了不便,由剛子開車走陸運回到上海,出庭時顧升到了現場,我並沒有過去,蔣華東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保留他宏揚集團個人財產股份不做懲處,而沒收其餘非法途徑得到的錢財總共三億七千萬。
聽到這個結果,我長長的鬆了口氣,四年。
還好,不多不少,不至於讓我望穿秋水。
蔣華東說不會接受我的探視,那樣黑暗的地方,他不允許染髒我的眼睛。
顧升告訴我這番話後,我的心在瞬間就沉入海底。
四年時光不見一個人,足夠忘記他的臉,他的眼,他的每個表情,每個語氣。
四年時光隻是憑著記憶懷念一個人,非常殘忍。
顧升輕輕揉了揉我頭發說,“他也隻是這麽一說,如果你非要見他,死活不肯離開,他也沒有辦法,他說了,你是他的軟肋,他可以拒絕全天下,唯獨拒絕不了你。我可以想盡辦法逼他見你。”
我笑著搖搖頭,“他什麽脾氣,我很清楚,他打定主意,逼死他他也不會改變。”
蔣華東啊蔣華東,他對待除我之外的人,都是鐵石心腸,能夠親眼看著程敏被輪侮,能夠麵不改色望著薛茜妤鮮血淋漓,能夠十年時光都愛不上一個林淑培,不管她們心腸怎樣歹毒,怎樣活該,但到底隻是一個為愛成魔的女人。
其實換個角度想想,如果這世上的男人都像蔣華東一樣,不那麽濫情不那麽風/流,會有多少女人幸免於難。
可是女人太瘋狂,明知道他不愛不愛,卻還要深陷深陷,到時候背水一戰舍掉生命舍掉身體讓輿論道義去逼迫他譴責他討伐他,依附在一個男人的憐憫和施舍上,真的非常悲哀。不愛的就不要,如果女人都這樣瀟灑,而不是像現實中被拋棄被欺騙就又哭又鬧又喊又叫,男人會更高看你,高看女人這個群體,減少更多侮辱輕視和背叛。
蔣華東服刑的第一個月,是三月份的早春,上海早晚的風還是非常寒冷料峭,聽說裏麵牆壁一年四季都是冰涼的,窗口沒有玻璃,朝北的方向灌入風,可以將人凍得麻木皸裂。
顧升買了很多衣食住行的物品讓獄警轉交給他,包括我的一張照片。
蔣華東難得委托獄警詢問,我是否健康,過得好不好,孩子是不是女兒。
我沒有做四維,也沒有問大夫性別,我想留到生產時感受那一份初為人母的驚喜,不過顧升說,看我肚子圓圓的,我身子也總是懶懶的,應該是個女兒。
獄警傳達後出來對他說,“蔣華東這個大名,我們沒有人不知道,沒想到現在竟然是我看管他,畢竟他的威望擺在那裏,我們都非常敬重,他平時很少說話,就是看書,極少和我們溝通,說話也非常有內涵和深度,我們還讓他幫忙給犯人上政治課。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高不可攀的人笑,真難得,當時告訴他大約是個女兒,他笑了好久。”
我看著車流不息的寬敞街道,想象著蔣華東笑時候的樣子,有些模糊了。
孕期六個月時,我發生了尿血的症狀,當時保姆告訴他這個消息,他正在恒宛會議室內開高層會議,接到電話嚇得一陣風卷了出來,以致於剛子像我描述那個場景,顧升的耳根都紅了。
“真酷,哪吒在世踩著風火輪也比不上升哥快,一陣妖風就不見了,不知道的一定以為是他老婆孩子。”
大夫提議我住院保胎,顧升的生活軌跡從原先公司和公寓的兩點一線,變成了公司和醫院。
偶爾應酬時深夜趕不回來,他會讓剛子來陪我,給我講笑話,還會幫我胎教,胎教內容是對著小腹講粵語,說生出來就很洋氣。
顧升買了嬰兒車、奶粉和肚兜,每天都在我床尾擺給我看,我看著他有點頑童的笑意,忍不住說,“你還沒有女朋友嗎。”
他笑容微微一頓,非常委屈對我說,“你想把我嫁出去?”
我很無奈說,“你三十三了。”
他將肚兜放在嬰兒車內,“蔣華東將你托付給了我。”
“可那是危險時刻,現在一切都塵埃落定,再也不會有人威脅到我。委托不是霸占你的私人時間,我可以很好照顧自己,你該怎樣生活,不要為了我耽誤。”
顧升裝成很不耐煩的樣子,“女人麻煩,天天要陪著吃飯打電話,休假還要逛街旅遊,不高興了跟我耍脾氣,高興了帶著口臭就來親我,也不管我嫌不嫌她,現在女人都自我感覺良好,其實私下不修邊幅的連鏡子都不照,我這樣花見花開,我憑什麽委屈自己。”
剛子在旁邊叼著香蕉說,“追你的不都是長得漂亮身份也高的女人嗎,哥你說什麽呢?”
顧升扭頭看了他一眼,剛子大約意識到食言,立刻住了嘴。
上海這座城,冬天很漫長,春天非常短暫,比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快,眨眼就春去夏來。
七月底的盛夏,我的肚子已經挺得坐不下了,每天都躺在床上,稍微一動羊水就會順著腿間流下一些,接連幾天時不時的陣痛讓我苦不堪言,顧升下班後非常驚喜對我說,“蔣華東在裏麵編製了一本書,大約是講述他作為黑道的大佬怎樣度過這風雲十年。裏麵很多對警方非常有用的逮捕技巧,包括他自己講述的經曆,對那些犯人的觸動,這算是大功一件,上級經過很多次申報和處理,決定為他減刑九個月。也就是說,他在裏麵還有不到三年。”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笑容越來越深,忽然他的臉有點模糊,眼前黑一片白一片,小腹的墜痛讓我控製不住哼叫出來,顧升嚇得飛跑出去,大聲呼喊著“大夫!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