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6 雲德鄰:當時明月在(下)
雲德鄰的痛苦,裴如蘭似乎全無感受。
雖然每次下衙回府,飯菜、熱水、衣服、各種服侍都和以前一樣一應俱全,雲德鄰的感覺卻有了很大的不同。
以前覺得滿心熨帖,現在雲德鄰卻發現裴如蘭隻是在盡自己的職責而已。
或者說,除了沒有把心放在他們的夫妻生活中之外,裴如蘭完全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妻子。
如果是別的女人,就像之前雲父給他定下的那個未婚妻的話,雲德鄰對這樣的生活並不會有什麽不滿。大不了納幾個小妾就完了。
可是到了裴如蘭身上,雲德鄰卻無法接受。
為什麽?雲德鄰坐在書房問自己。
她為自己操持家務、主持中饋,打點各種和上司、同事交往的事宜,所有事情都妥妥當當,毫無問題。為什麽自己還是不滿意?
雲德鄰托著頭,滿臉陰霾。
因為他知道,裴如蘭並不是如他開始以為的那樣性情寡淡,事實恰恰相反,她感情細膩、情真意切,隻是那個對象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男人。
雲德鄰為了試探裴如蘭,故意在她麵前對王小姐含笑回應,得到了王小姐緋紅的臉頰和閃亮的目光,而在他的眼角餘光裏,裴如蘭連看都沒看他們兩個一眼。
沒有反應,就是一種最壞的反應。
她真的毫不在意自己,甚至可能還盼望著自己去和別的女人攪和在一起,好讓她為那個男人盡量保持著身心的幹淨純粹?
雲德鄰的妒火和怒火完全無法控製,他甚至不停地在想,裴如蘭和那個男人之間,是不是有過親密的舉動?他吻過她嗎?他們有沒有邁過那一步?
那洞房之夜的落紅……是不是真的……那些高門大族,一定有秘法做到瞞天過海……
這樣的念頭在他的腦海裏盤旋不去,讓他無法安寧。
他知道自己失去了理智,因為他太愛這個女人。
這份愛讓他變得不像自己,可是那個女人卻吝嗇地不肯給一點點回應。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死後要合葬在一起的女人,她的心裏隻能有他這個夫君!
雲德鄰咬著牙想道,不管裴如蘭心裏想著誰,她現在已經是他的女人!這是不容改變的事實,她隻能做他的女人!
他想要打破裴如蘭臉上那個木然的麵具。
他狠狠地要她,將她弄得滿身青紫,幾乎不能起床。
然後他溫柔地照顧她,甚至放下公務來陪她。
雲德鄰想看看,用這樣極端的粗暴和極致的溫柔,能不能打開裴如蘭的心靈,讓他慢慢進入她的世界。
他用了半年的時間來履行自己的計劃,效果還是很明顯的,至少裴如蘭的臉上多了憤怒,眼中出現了糾結。
就在這個時候,被他早就扔在腦後的王小姐再次從京中來到了雲德鄰任職的縣城。
她派人送來了一疊資料,那是關於裴如蘭原來那個情人的資料。
雲德鄰這才知道,裴如蘭心裏的那個人叫白秋山,是天泰著名的劍客,武功蓋世,交遊遍天下。
當初是因為裴如蘭上香時候,拉車的馬兒受驚,被白秋山一臂挽之,將在車中摔倒的裴如蘭扶下了馬車。
最常見的英雄救美,拉開了兩人戀情的序幕。
白秋山上門求親,被裴首輔拒之門外。
江湖遊俠,以武犯禁。今日知己遍天下,明日首級懸城門。
這樣的男人,怎麽有資格娶首輔掌珠?
裴如蘭哭泣懇求,卻被一向疼他的裴首輔痛斥之後禁足,不許她和白秋山再有任何往來。
為此,裴首輔還調動了一批高手,將裴府護得水泄不通,以防白秋山摸入裴府私會裴如蘭。
雲德鄰的臉越來越黑。
如果裴府都要加緊防備,才能杜絕白秋山的進入的話,那他這個小小的縣衙,根本沒有什麽防衛力量,豈不是任人出入?
白秋山既然是頂尖高手,恐怕是在他的後院來去自如,自己也不會察覺到吧?
在那份資料裏,還附了一副白秋山的畫像。
不知道畫師是不是真的見過白秋山,反正他筆下的白秋山一襲青衣,緞帶係發,神情灑脫,容貌峻拔。
雲德鄰突然想起來,前段時間他好像真的見過一個這樣的男人。
那天他到鄉下去,處理一樁因為分產不均兄弟五人之間動手致死二人的惡性案件。
雲德鄰正在轎子裏思考案情,突然一陣風卷起了轎簾,他詫異之下,抬頭就看見了站在路邊人群裏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站在那裏,整個街道都是他的背景。如鶴立雞群,如玉山臨世,所有人的目光都會第一眼落到他身上。
他並沒有穿青衣,而是一身白袍,唇上微有髭須,神情沉重,目光如電。
雲德鄰當時也在心裏暗暗讚賞這個男人的氣度非凡,絕非普通人等。
兩人目光碰撞,雲德鄰對他點頭微笑示意。
那個男人繃著臉,也對他點了點頭。
轎簾落下,隔斷了兩人的視線,雲德鄰心中想道:這人明顯是外地來的,而且不是凡俗之輩,回頭如果有機會,可以和他交個朋友。
隻是等他掀開窗簾向外望的時候,那個地方已經沒有了那個男人的身影。
當時,雲德鄰還有點惋惜。
可是現在看了這幅畫像,想起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裴如蘭的情人白秋山的時候,雲德鄰心中升起的蓬勃的怒火和劇烈的屈辱感。
白秋山已經出現在這裏,那麽裴如蘭知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偷偷幽會?
那天晚上,因為查案時間太晚,趕不上回城,所以他就留在了鄉下。
當時他還特意派人來告知裴如蘭,讓她不要擔心自己,早點休息。
說不定那天晚上,他不在的時候,裴如蘭早就給他戴了綠帽子!
這個念頭像是一條毒蛇,在不停地噬咬著他的心髒,讓他痛得幾乎喘不過氣。
雲德鄰終於無法忍耐,他衝到後院去質問裴如蘭。
裴如蘭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看著他。
她眼神中的哀傷很淡很淡,可是卻讓雲德鄰心中十分慌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毫無理智,說出了那麽多傷人的話。
他開始乞求裴如蘭的原諒,開始向裴如蘭訴說自己的心情,他急著想讓裴如蘭明白,自己隻是太在乎她,隻是想要得到她的回應。
裴如蘭沒有哭,也沒有發怒,她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說她很累,想休息下。
雲德鄰開始等待,但是得到的卻是一個再也沒有什麽情緒波動的妻子。
他用以前的辦法來刺激她,卻再也沒有任何作用。
就在他絕望的時候,裴如蘭懷孕了。
雲德鄰大喜。裴如蘭似乎也振奮了精神,開始好好養胎。
雲德鄰想到他和裴如蘭之間的矛盾,很多都是起源於那個滿臉溫和的王小姐,所以堅決地將王小姐拒之門外。
可是,王小姐卻冷笑著問他,能不能確定裴如蘭的孩子是他的?
雲德鄰罵走了王小姐,自己心裏卻埋下了一個無法碰觸的肉刺。
也許是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懷疑,裴如蘭對他越來越冷淡。
直到一次知府宴請遠道而來的安平侯時,他作為陪客,情緒不好、一時貪杯,起身更衣時卻不小心走到了女眷更衣室,看到了正在換衣服的王小姐。
王小姐驚慌失措,仆婦們將他圍住,而安平侯——宏昌帝身邊的紅人以此為把柄,威脅他休妻另娶。
雲德鄰不同意,安平侯冷笑著說,裴鼎不過是即將融化的冰山,馬上就要沉入海底。如果他不肯跳上安平侯的大船,就隻有跟著裴鼎陪葬了。
安平侯甚至說,可以給他時間,隻要他和王寶珍成親,就可以擺脫陪葬的命運。
雲德鄰不相信,裴家也是百年世家,裴鼎更是人望很高,就算是罷官免職,也不會有安平侯說的那麽嚴重。
更何況很快他調回京城的命令就已經下來了,這一切不過是安平侯的恐嚇罷了。
沒想到,雲德鄰回到京城剛剛擔任了吏部的五品郎中不過幾個月,一切就真的按照安平侯的預言進行了。
太子造反,東宮搜出武器甲胄、龍袍皇冠!
宏昌帝大怒,差點親手斬殺太子,被眾人攔下。
朝堂上,裴鼎作為首輔,作為太子太傅,苦諫宏昌帝不果,怒而撞柱身亡。
宏昌帝龍顏大怒,傳旨將裴家滿門抄斬!太子全家流放西北邊城。
剛剛生了一個女兒的裴如蘭聞訊,吐血不起。
雲德鄰每天都聽到裴鼎的門生親友被抓被貶的消息,隻有他暫時無恙。他知道,這是安平侯在等他的抉擇。
他矛盾不已。
在這個時候,雲德鄰才發現自己的內心原來也是這麽懦弱卑劣的。他作為裴鼎的女婿,想的不是如何為裴家收屍安葬,而是如何擺脫這次的滅頂之災。
他以為自己很愛裴如蘭,為什麽還會考慮拋棄裴如蘭來保全自己的可能?
雲德鄰在迷茫中走到了裴如蘭的房外,卻聽見裴如蘭正在吩咐她的奶娘送信給白秋山……
他似乎得到了一個理由:在這個時候,裴如蘭第一個想到的還是那個男人,他又何必為了這個女人放棄自己的大好前途?
所以,他接受了王寶珍,投入了安平侯的麾下。
正月十五,王寶珍和他約好去看燈,偏偏還非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先看裴如蘭。
雲德鄰其實十分厭煩,但是卻什麽也沒說。
他聽見王寶珍對裴如蘭炫耀自己對她的體貼關愛,裴如蘭並不在意;但是,王寶珍說到是安平侯在幕後出手,讓裴家滿門抄斬的時候,裴如蘭怒不可遏;最後,王寶珍更是說,因為她看上了雲德鄰,安平侯才會陷害裴鼎,裴家才會滅門——雲德鄰聽見了裴如蘭泣血的聲音,他衝進去,看見的就是裴如蘭滿嘴的鮮血和冰冷的眼神。
從此,他再也不敢回想起那個他深愛過的女人,他害怕她那個看著陌生人的眼神。
他甚至不願意想起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女兒。
所有和她有關的東西,他都不想知道。
隻是,在西北邊地淩冽的寒風裏,在亂軍閃動的刀光中,躺在粗糲的地麵上,感受著脖子上鮮血流淌時全身冰冷的時刻,雲德鄰終於還是想起了裴如蘭靜靜吐血的那一幕。
那時候,她想必也是這樣,全身冰冷,心裏更冷吧?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夢醒無所有,君心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