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往星光成雲煙
安平王府。正堂主臥內。
一身青色蟒袍的高璉正麵色發青地負手立於書台前,瞪著麵前金邊紅帖上蕭南同高冶的名字並排而上,書的是明麗清爽的蠅頭小楷,看來分外礙眼。
一個是自小疼愛自己的皇兄,一個是自己一生或許就僅此一人的知己兼戀人。
哈哈,真是可笑。突然泄氣般一甩袖袍,將書台上的折子連同紅帖掃落在地,發出聲聲“砰”的大響。
來往的仆從一臉惶恐,生怕自家主人一不小心就拿自己開涮,隻是有些好奇主子溫和淡雅的性子,為何今日如此暴躁。
高璉想著,本應成為自己王妃的阿遲在自己的相親宴上以一舞名天下之後,竟莫名其妙成了自己的皇嫂。
“阿璉,我以後想有一座小茅屋,門外再拴條大狗守著,你我便在院子裏練劍、下棋、談兵法,相信神仙也就是如此自在吧。”
“阿遲,等咱倆成了親,再生個可愛的小女兒,就取名為高思楠,待長大些,本王教她書法,你叫她舞術,對了,還要請個師傅授她功夫,就像阿遲一樣,量那些小子們也不敢欺負咱小公主。”
……
過往不斷在腦海中閃現,至今仍曆曆在目,彼時,他輕擁著她坐在屋頂看漫天星光。如今,那些海誓山盟就像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利刃,成了最大的笑柄。
高璉想著念著,那種萬蠱鑽心的疼痛瞬間澆滅了滿腔的嘲諷與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心慌。
對,對,她尚未入宮,此事必有轉機。
剛欲大步邁出房門,腳步卻突然頓住。
那日宴會散場之後,他曾私下找過皇兄。禦書房內,皇兄依舊一副喜怒難辨的神色,卻讓他下意識有些不安。
皇兄與他一直扮演著亦父亦兄的角色,無外人在場時,皇兄對他向來都是為人父兄的寵溺姿態,哪有今日的皇帝架子。
難不成……
不過他的這種不安很快便埋在了欣喜之下,整一個遇見心愛姑娘的傻小子樣。
“皇兄,您覺得宴上的阿…蕭南可有大家風範?”他試探著問,卻難言驕傲。
“嗯,很不錯的姑娘,我…很滿意。”高冶說這話時神色複雜,他也渾然不在意。“真如此麽?”
“……嗯。”他期待的回答令他忽視了這一問一答之間的停頓時間似乎過於長了些。“那皇兄,臣弟告退。”
現在想來,那臨走時皇兄對他投來的目光好像有哪裏怪異。
高璉有種直覺,這裏麵有他想要探尋的答案。
尚不及思索,府中侍衛便慌忙跑來稟報。
“主子,皇上傳來密信。”
高璉臉色一變,隱隱想到了什麽,又不敢深究,隻得取過侍衛手中的信細細查看。
一行接著一行,越往下看,高璉瞳色便深上一分,周身寒冷狠戾的氣息也愈發沉重,直逼得那還跪在地上的侍衛雙腿止不住地打顫,額角的冷汗匯成一條細流劃出斷續的弧線。
“該死的,他竟敢拿囚禁於皇宮密室的母妃要挾本王,當本王是吃素的不成!”
侍衛心下一抖,蓮妃不是隨先皇入皇陵了嗎?怎麽…一聲冷哼響起,撐在地上的手一軟,糟糕,跟隨王爺這麽多年,竟忘了皇家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規矩。
“去刑室領罰吧。”侍衛不吭一聲,俯身退了下去。
待那人離開後,高璉一拳頭狠狠砸向上好的紅木桌,指縫間鮮血湧出也毫無所覺,足以見其心中怒氣之大。
皇兄,皇弟終於明白您那日的目光是何意了,那裏麵的防備真是絕情得令皇弟寒心啊!
將軍府的勢力嗎?嗬,朝中如今勢力幾分,政局混亂,暗潮洶湧,您是怕皇弟娶了將軍嫡女,拉攏了將軍府的勢力,又有兩塊兵符在手,你的帝位會受到威脅嗎?
隻是……
高璉微微眯眼,臉龐閃過一絲猙獰,似經曆了一番艱難掙紮,我…該放棄嗎?
時間緊迫,由不得怠慢,說不定還能趕上。思至此,重重一咬牙。
“來人,備馬,率百名隱衛隨本王入宮。”
是夜,百條黑影伏於宮牆四周,伺機而動。
天色將晚,這邊的將軍府大門掛上了紅色的條幅,下人們正因為宮裏忽然傳來的消息忙上忙下,一片熱鬧景象。
蕭南略施妝容,胭脂下掩蓋著她蒼白而猶帶淚痕的小臉,穿著大紅嫁衣,正由皇後差來的掌事嬤嬤攙扶著慢步走向喜轎。
回頭望了望威武大氣又極其熟悉的將軍府府門,那裏站著她的至親。
不舍她離家、從此極少相見的娘親,為她終於嫁作人妻而欣慰的爹爹,為她走入深宮而擔憂的姨娘,還有……哥哥。
蕭南告訴自己,等坐進了這頂喜轎,她就不再是將軍府的嫡親小姐,也不再是軍營裏肆意笑鬧、衝殺疆場的女將,更不再是,與阿璉約定相守一生的蕭南……
闔了闔眼,她想,沒有人會了解她的心情,熱鬧隻是別人的,都與我再無關聯了。
她轉過身,故作瀟灑地向後揮了揮:“都回去吧,我……一個人就可以了。”之後便進了轎子。
“起。”伴著太監尖細的起轎聲,冷風突然呼呼地刮過,轎子在風中安穩地行進著,似將人的命運帶向不知名的遠方,扯動了軌跡上的輪盤。
窩在軟轎內的蕭南,無神地看著麵前齊全的擺置,一直憋在心裏的淚水迅速地滑落。
她想大聲地喊出來,張著嘴卻是悄無聲響地淚流滿麵,安靜得有些可怕,周圍的封閉空間像要把她溺斃在其中。
二姨娘說,當我們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是連眼淚都流不出的,她自嘲,那證明我一定還是幸運的,是不是?
蕭南抹了抹奪眶而出的淚水,把轎簾掀開一條細縫,回頭望著,心裏溫暖中又夾雜了些許苦澀。
哥,你是妹妹心目中最敬佩也最親近的人,今日我在書房門外,聽見你對爹爹講:
“嫁進宮中是妹妹的福氣,現如今聖上對咱將軍府頗為不滿,此時納妹妹為妃定是其主動示好、拉攏兵力的手段,以妹妹的心智,入宮必是吃不了虧的。”
哥,我不會怪你,妹妹自小就頑劣多動,哥雖板著臉訓斥我,卻每次仍替我擔下所有過錯,甚至可以說哥受的家法都是為我的。
妹妹並非不通情理之人,聖旨已下,容不得悔婚,既然哥讓我去當那皇帝的妃子,我去便是,也算是還您一份恩情。
但是哥,你知道嗎?你是否明了我心中的痛?我的阿璉至今未能來看我,我從不求他能拋下王爺身份帶我遠走,可我隻是想見見他,就一麵就好,“有情人如此”,我還有哪裏好盼的?
此時正在皇宮內設法搭救其母妃的高璉永遠不會知道,因為他的選擇,為自己和蕭南之間設下一道非人力能夠通過的鴻溝,他終其一生也無法挽回這段漸行漸遠的美好愛情。
眼瞧著臨近宮門,護衛卻把方向轉了個彎兒,蕭南微皺了皺眉,隨即明了,妃嬪初次入宮走的是側門,隻有皇後才可以由皇帝親自迎娶,自正門入主東宮。
蕭南的心情越發沉重,此時將一切的兒女情長拋開,她心中隻餘對自己將來命運的擔憂悵惘。
她知道,盡管被封為僅次皇後之下的貴妃,也隻相當於一戶普通人家的妾,無論她有多麽抗拒這個身份,也已成事實,無法更改。
蕭南想,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等到十裏紅妝、三拜天地的成親禮了吧,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日子啊!
皇宮不像將軍府,這是個吃人的黑洞,充滿了勾心鬥角,也是無數女子盼君盼得紅顏老、心腸斷的情殤之地。
而她,將在這裏,被人置身於風口浪尖之上,在後妃機關算盡的戰爭中為自己、為家人求得保命之法,學會去主動迎合那位冷血帝王,保自己榮寵不衰。
這一年,蕭南1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