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以她在用心觀察體驗自己這一新的發現——火車仿佛一條閃爍著亮光的長龍穿行在無盡的黑暗當中，她設想著把這樣的比喻當成真實的情形能是怎樣的呢？車內雖然有著亮光，可是車外的黑暗卻已彌漫了所有的空間，火車仿佛掙紮著卻怎麽也走不出黑暗，胡思亂想中，一種恐懼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緒在心頭滋生蔓延，她便中斷了這種恐怖的思緒，努力地回到現實中來，隻想著把之前對父母的思念接續起來，可是被新奇感衝淡了的深切之情一時又濃烈不起來。她又不願向車外的黑暗望去，雖然能夠想象得出被黑暗掩沒了的連綿不絕的山峰以及生長其上蔥蔥鬱鬱的草木，但這個時候仿佛被黑暗吞噬或者裹挾去了，隻能望見黑暗，而似乎不見了山與樹木的任何痕跡，無論怎樣地瞠目，但見的隻有黑暗，長時間地注視著黑暗，難免產生古怪的遐想，她不願在充滿興奮與渴望中本來就夾雜了離愁別緒的複雜心情裏再添加不愉快的成分，於是有意識地收斂了一直張望於車外的目光。車內雖然坐滿了行人，而且過道擠得嚴嚴實實，這麽多的人卻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之前她沉浸在回憶高中生活與對父母的思念當中，這時車內的嘈雜聲充斥了她的耳際，仿佛在寧靜中驟然響起，這樣的熱鬧反襯了她的孤寂。她慣常的表現是矜持得近乎孤傲，尤其是在與不熟悉的人相處中這樣的特征更加突出，上車後她沒有與周圍的人主動打過招呼，而且一直將目光投向了車窗外，沒有給別人詢問她留下任何的空隙。她不再向外看時，才注意到坐在對麵及旁邊的人躍躍欲試著想與她搭訕，尤其是坐在身旁緊挨著她的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當她投以溫和的目光時，女生問她上的哪所大學，她以溫和的口吻說出了學校的名稱並且在禮節性的問候後得知身邊的女生考取了師範大學。她沒有如周圍人侃侃而談的興致，詢問的人在了解了想知道的信息後，也看出了她是一個喜歡靜謐的人，所以沒有繼續與她攀談。她靜靜地聽著周圍人的吵鬧，雖然身處熱鬧的環境當中，甚至流露出不堪忍受嘈雜的厭煩，但籠罩在心頭的孤寂情緒更加濃烈，所看到的人愈是歡樂，愈是加重她的愁緒，這使她初次嚐到了隻身旅途的滋味——孤獨、寂寞、無助、傷懷……這隻是她的體會，與她的性格有著直接的關係。身邊的人卻怎麽也看不出有如她的這般內心活動，他們雖是路人，但交談的熱烈卻如故人，而且喜形於色，仿佛遇到了朋友故舊一般的親切，她卻難於做到這樣，這不是能以沒有經驗這麽簡單的道理可以解釋得了的，即使這次之後的第二次、第三次……出行仍然會有同樣的境況，隻要是單獨一個人的出行。
吵鬧的聲音漸漸稀疏，有不少人已經進入夢鄉或者打起盹來，她也有了困頓，但卻不能入睡，不習慣火車行走時發出的聲響，越是在意響動的幹擾，越是覺得響聲的存在與巨大。在不能入睡卻困得難耐時，她閉合了酸澀的雙眼，不知過了多久，開始有些迷糊，也開始做起夢來。夢見睡在家裏的床上感到涼時依偎著媽媽的身體，還有躺在爸爸媽媽為她白天休息專門安置的鋼絲床上看書玩耍；伏在家裏的桌子上寫字時媽媽給她送來了水杯，督促她按時飲水，又給她送來了熱乎乎的玉米棒、蒸熟了的紅棗、洗過的桃、削了皮的蘋果……
她夢見媽媽做著這一切的時候，父母正在家裏夜不能寐地惦記著旅途的她。父母雖然經曆過了三年高中的分別，但每次相聚後的分離都能觸動他們對於悲歡離合敏感而脆弱的神經，離開後的幾日失落與悲涼襲擾心頭，唯有短信電話的聯係以及不時地念叨才能緩解分離帶來的痛苦。她收假還在途中沒有到學校就開始計算著放假的日子，父母的日子就是在等待她放假的這一天天中慢慢度過的，這似乎就是他們生活的主旋律，或者說是他們生活中最快樂的事情。
她在迷迷糊糊中似乎習慣了火車行駛發出的聲響，中途站點停下時聲音戛然而止，她便隨之而清醒，幾分鍾過後，又會隨著火車行進間的巨響而昏昏欲睡。開始被震得頭昏腦脹卻難於入睡，而後又在無聲時醒來，不到一個晚上的時間，她就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可見人的適應能力還是很強大的。當她聽不到鐵與鐵撞擊發出的聲響卻在一片吵嚷聲中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從車窗透進車廂的亮光，立即意識到天亮了，然後見到乘客紛紛從行李架上取行李，精神立刻為之一振，忙收拾了放在幾案上的水杯和吃剩的食物，她沒有急著取行李，而是等身邊人拎著行李離開座位後才拿下了自己的行李，走在爭著搶著忙於下車的眾人後邊，差不多她是這個車廂最後一個下車的人。下車可以等到最後而從容不擠，但下車後就由不得她這般了，所有車廂下來的乘客一齊匯到出站的通道，她不得不擠在人群當中，尤其是到了出站口隻留出狹窄的出口更顯擁擠。當她匯入人群之時，暗自思忖，如果不是這樣而是四散開去，還真不知該向何處去，正在慶幸之際，這樣的情況果然出現了，與她同時擠出站口的人們從她身邊一散而去時，她茫然不知所措，站在距離出站口不遠的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一個個轉運行李的腳夫有拿著短短的扁擔承攬著為她挑行李，有推著兩輪車的，她連去何處乘車都沒搞清楚，哪裏敢讓這些人挑行李去呢！初次出門，缺少經驗，她時時處處都提醒自己謹防上當受騙。正在迷茫無助時，眼前為之一亮，遠遠看到有人舉著三江大學的牌子，她拖著自己的行李慌忙地趕過去，隻見一個三十出頭的女性站在舉牌人的身邊高喊著：“三江大學的新生在此集合統一乘車……”親切而高雅的氣質是她對這個女性的第一感覺。不知是她在需要幫助時遇到了這個人，還是這個女性本來的幹練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對這個女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也似乎是她對所要進入的大學的第一印象——不僅有溫暖，而且從這一個人的身上可以想象學校的整體素質，她對自己能進入這所大學更加充滿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