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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金慶班仗勢鬥戲碼 玉胭脂北上尋故交

  閔采臣一看是蘇州“梨園公會”裏見過的金慶班,知道他們脾性剛強執拗,不會聽從良言勸告。但是出於和事的目的,閔采臣和殷震賢等一起親自到金慶班與之協商,請他們遵守梨園的規矩,另選地方唱戲。但是金班主暗中得了茂仲景的支持,自謂是上海督辦處文藝處在背後為自己撐腰,態度無比驕橫,絕無商量餘地。而這時候上海因為租界劃分,政局混亂,“梨園公會”說話也無人理會,事情再次僵持起來。


  那金慶班連演半月,聲勢越來越大,就嫌搭建戲台的場地不足,地方也蹩腳,而三雅園不僅位置居於鬧市繁華地帶,場地也十分寬闊。前麵可以演戲,後麵還有一個雅致的園子,人員居住排練都十分方便。金慶班野心勃勃,一心要侵占三雅園這地方,海報招牌一直插在三雅園前麵,三雅園張貼的海報也經常被他們覆蓋住。漸漸地,金慶班越發驕橫勢利,開始故意找碴找事端,說三雅園故意擋他們的觀眾了,故意拉走他們的客人了,隔三岔五給三雅園添麻煩。最後開始大張鑼鼓,齊奏長鳴,在三雅園之外吵吵鬧鬧。裴遷受了這許多氣,生意一天比一天慘淡,不知如何才能解決,成天唉聲歎氣。


  殷震賢、閔采臣等人一起商議這事,殷震賢說:“看金慶班這樣子,背後似乎是有勢力的,我們如何和他交涉他都態度強橫,絲毫不肯退讓的樣子。如此這般,我們隻能按照梨園的規矩來辦理,就是要和他們比戲碼,誰的戲碼硬,誰算贏了!”


  玉胭脂憂慮地說:“這如何比得?如果是當年,我們一千出戲也拿得出的,到了這般時候,昆曲衰落,整個上海灘就剩下我們一個昆班,能唱的戲卻少之要少!皮黃現在上海灘有四五十家,每家出一出戲,可以拿出幾百部戲來。這樣來說,我們的戲碼子如何比得過他們?”


  眾人沉默良久。閔采臣說:“如果不比戲碼,我們又有什麽辦法讓他們服氣退讓?”


  殷震賢說:“比了輸了,可怎麽辦?”


  閔采臣說:“如果我們輸了,也隻能讓步。這種形勢長此下去,我們三雅園恐怕也隻能關門歇業。所以為今之計,也隻能背水一戰,度過這個危機。”


  話還未說完,就聽得外麵罵罵咧咧,金慶班有個夥計又嚷著三雅園的牌子貼得不地道。緊接著金班主罵罵咧咧進來,指著裴班主罵道:“你們也太欺負人些!戲碼子不如人就算了,卷鋪蓋走人,為什麽招牌海報壓在人家上麵,這算什麽本事?”


  裴遷惱怒道:“你也太欺負人了,竟然上門來罵!當真我們怕你不成?”


  金班主搓著胳膊說:“你不怕嗎?你敢和我們金慶班比戲碼嗎?你比得過,我們二話不說立馬就走人;你比不過,就把三雅園給我讓出來!”


  裴遷一下子語塞,說不出半個字。殷震賢說:“好!一言為定!我們就和你們比一比戲碼!”


  金班主倒有點意外,說:“比輸了怎麽辦?”


  殷震賢冷笑道:“就照你說的辦!你輸了,走人;我們輸了,就把這個三雅園讓給你!”


  金班主聽了這話,如同絕望中猛然抓住了救命的繩子,說:“我們說了不算,還得找‘梨園公會’來做個公證。”


  殷震賢冷冷說:“好,任憑你找誰,規矩就照‘梨園公會’的老規矩辦。”


  金班主聽了大喜,如同憑空獲了一個金元寶,歡歡喜喜走了。


  閔采臣笑著說:“你倒是答應得爽快。你有信心嗎?”


  殷震賢搖頭說:“沒有。”


  徐英若著急說:“那我們有幾成的勝算?”


  殷震賢盤算著伸出兩個指頭,說:“兩成。”


  閔采臣說:“你既然答應他們,一定會有自己的想法,你說說看!”


  殷震賢嗯了一聲,似乎還沒有把自己從完全的沉思當中提出神來,想了又想說:“事到如今,我們還真是沒有辦法,隻能和他們背水一戰。如今皮黃班最適應大眾口味,班子眾多,名角如林,就一個上海灘就能找出幾十個援手來。我們昆班發展已過幾百年,如今日趨衰微,怎麽會是他們的對手?然而,常言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也有三千釘’,昆曲這麽古老的劇種,發展過程中曾經有過許多令人瞠目結舌的‘絕活’,如果我們把昆曲這些‘絕活’拿出來和他們比,未必就不能出奇製勝。所以我才敢答應他。”


  眾人聽了這話,頓覺有了一絲希望。閔采臣讚賞說:“你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要論‘絕活’,我倒真是聽說一些,可是昆曲衰微已久,擁有這些絕技的人早已風流雲散,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找到這些老藝人?”


  殷震賢正色說:“找到找不到,我們也隻能破釜沉舟,拚力一試。俗話說:‘高手在民間’。芷蘭妹妹的絕技,不是深藏在山林裏麵嗎?如今北邊還有北昆,東邊還有甬昆,西邊還有湘昆,東南還有永昆,加上我們蘇昆、上昆,未必不能找到我們想要的絕活。隻要我們聯絡各地昆班,遍尋民間高手和各地挑梁的名角,奮力一搏,或許還有機會取勝。你們說呢?”


  眾人點頭。石雲卿讚同說:“我們南邊茶亭一帶,據說還有飛彩之術,能夠吐出串串火花,炫目昭彰,非常驚人。”


  玉胭脂含笑說:“他還沒有見過我們芷蘭妹妹的絕技。”


  石雲卿看看芷蘭,驚訝道:“難道芷蘭妹妹竟有這奇異之功?哦,真是人不可貌相,哪日我真要親眼見識一番。”


  閔采臣點頭說:“芷蘭妹妹的功夫,贏上一局是沒問題的。不知他們會給我們比幾個戲碼?”


  殷震賢冷笑說:“他們班子多,好戲碼肯定也多,肯定要給我們比十一戲碼!”


  徐英若問道:“什麽叫‘十一戲碼’?”


  閔采臣說:“按照我們梨園的規矩,比戲碼有多有少。最少的一碼定輸贏,當日三雅園和福建那邊王爺的局,就是一碼定的。也有三碼定輸贏,九碼定輸贏,戲碼越多,受到的懲罰也越重。十一戲碼是最多的,輸家輸得最慘,贏家贏得最光彩。輸了以後,基本上就不可能再吃戲園這口飯了。”


  眾人聽此,都倒吸口冷氣,屋子裏一下子寂然無聲。


  那邊金慶班得了三雅園的話,爭先恐後,連忙報告了茂仲景等人。茂仲景指使上海“梨園公會”的人出麵,擬定戲碼輕重,果然定下十一戲碼。又商議好裁判主事名單,除“梨園公會”的五位執事,加上精通戲曲的幾位上海名流,包括藝術部次長裘文、副次長茂仲景、秘書長褚敏瑜、名流盛王爺、名旦鍾素素、以及租界工部局的日籍董事藤下一郎等六人,一共是11人擔任評委。其他喜好戲曲的名流幾十人列席旁聽同時監督評判內容。內容先擬定好,然後通知三雅園、金慶班和“梨園公會”的人一起,當眾擬定雙方戲碼比賽的規則日期。閔采臣、殷震賢和裴遷一起來看,果然對方擬定了十一戲碼,是最重的比賽戲碼。上海“梨園公會”的荀會首咳嗽一聲問道:“你們可要簽字?倘若簽下,就要照單執行。比賽輸掉,三雅園的場地就要讓出來,你們戲班的人從此不能在上海灘唱戲。你們要慎重三思!”


  殷震賢淡然說:“我們敢來,自然敢簽。”


  “那麽日期怎麽約定呢?”荀會首問。


  金班主恨不得馬上趕走三雅園,說:“就定在本月十五,怎麽樣?”


  “不行不行,”荀會首說:“這件事情要通知各位評判,需要時間一一溝通,不可操之過急。你看,下個月十五如何?”


  “下個月十五?這也太長了些!”金班主不肯,搓手恨恨道。


  荀會首說:“本月十五隻有幾日了,過於倉促些。況且這番對決戲,上海必然關注的人多,搭戲台、弄場地,負責安全,還有各位執事及大人也能騰出時間來。下月十五正值春節,曆來都是我戲曲的繁盛之季,放在這個時節自然是最好的時間。”


  金班主一時語塞。那位荀會首又說:“況且三雅園在上海已有百年之久,雖說昆班現在觀者已少,皮黃正盛,然而富家子弟流連昆曲者甚多,未必就是你能獲勝。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呢?”


  那金班主被荀會首這樣一說,轉而答應道:“好!就依荀會首。”拿起筆來在文書上粗粗劃了名字,這邊裴遷也簽了名字。金班主看罷心中竊喜,大搖大擺走了。裴遷則眉頭深鎖。荀會首歎了口氣說:“裴班主,如今我梨園公會說話也不靈了,這件事情明情是金慶班在使壞,可是他後麵有人,我也幫不了你。我知道你們昆班要到外麵去請人來做戲碼,我也隻能給你爭取一個月的時間,這是我們梨園公會能為你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裴遷躬身道謝。那荀會首搖搖頭,愴然長歎說:“時代變了,不是先前了!沒有王法了!沒有王法了!”歎著氣走了。


  三雅園和金慶班打對台的消息很快在上海灘傳開了,各大報紙爭相報道此事,大肆渲染,一時成為上海灘無比盛事。何九麵帶憂慮來見殷震賢等人詢問情況,說:“我隻能組織業內的朋友在各地報紙上廣為宣傳,呼籲民間隱藏的高手能夠出來支援我們。我們隻能做到如此,別的忙真也幫不上了!”


  殷震賢說:“如此已經多謝了!”


  何九歎道:“大家都是自小聽著昆曲長大的,如今昆曲麵臨這樣的災難,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你們去聯絡南北昆班,看看有沒有對策?”


  眾人稱謝,何九方告辭而去。閔采臣說:“昆班雖說已經衰微到這種程度,好在有幾百年的積澱,相信總有知己至交來聲援,不會孤立無援!”


  這時徐英若、玉胭脂、芷蘭、石雲卿等人,和三雅園馮憐憐、俞文珺、裴遷等人都一起聚攏來,商議對策。閔采臣說:“十一戲碼中我們必要贏出六個戲,這六個戲要準把準地贏出才行,可是怎麽有這樣的把握?一定要準備出十一場特別硬的戲碼,才能確保成功。如今我算來,憐憐姑娘的旦戲唱功是最好的,自然有希望贏出一場;芷蘭姑娘的飛彩是一絕,也有希望贏一場;我和震賢兩個姑且也占上兩場,我們頂多湊成四場。還有七場,我們要出去找人救場才行。”


  玉胭脂說:“玉家班的老墨,吼腔是北方一絕。他飾演的《當陽橋》一折裏麵的張飛,一聲斷喝,聲振雲天,吼聲連綿不絕,果然能夠穿雲裂帛的。這個老墨可以算一場。”


  殷震賢說:“這個老墨的名氣我也聽說過,叫做‘十裏八鄉走,不如老墨一聲吼。’不知道他為人如何?可否願意幫我們!”


  玉胭脂說:“這個人是最熱忱不過的,他吃這碗飯的,唱戲唱了幾十年,我猜他為了昆曲命都能夠豁出去。如今我們昆班有難,他絕沒有坐視不管之理!”


  殷震賢點頭說:“既然如此,我和你一同去京城找他!”又對英若說:“正好可以回去見見你父母!”


  徐英若說:“那好!我們一起去!芷蘭,你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芷蘭認真搖頭說:“姐姐,這次我不去了,我要在家裏練習飛彩之術,我想吐出更好的火團子,決不能被他們比了下去!”


  徐英若緊緊拉住她的手,感動地說:“好妹妹,你有了這份心,我不知道多高興!”


  閔采臣說:“我回頭聯係蘇州梨園公會,將這個打對台的消息告訴他們,請他們到湘昆那邊尋找高手來助陣。我聽說浙江慈溪那邊的民間還有一種昆曲絕活,叫做‘飛天雲戲’,能在半空裏變幻雲馬做戲,不知還有沒有傳人,我想親自去看看。”


  眾人點頭。石雲卿說:“他們都有伴,幹脆我和你一起去吧,一來尋找昆曲傳人,二來我也見識一下慈溪那邊的美景。‘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如此美景我還從來沒有去過!”


  閔采臣笑道:“你是福建人,江南這邊的美景自然需要去看看。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石雲卿合扇喜道:“甚好!甚好!當然我不會忘了大事!‘飛天雲戲’這個絕活我在書中見過這般描述,正好能夠親眼看看,也是眼福。”


  閔采臣看左宇飛靜坐無語,問他:“你們暗中探查藤下一郎秘密訓練軍隊的事情,怎麽樣了?”


  左宇飛含笑說:“他們的行動極為詭秘,現在還在招募階段,暫時不會有什麽動靜。你放心,過些日子我一定能抓住他們的證據。眼前還是救三雅園要緊。”


  閔采臣說:“我們此番出去,三雅園和芷蘭姑娘就拜托你照顧。”


  左宇飛說:“那是自然。你們放心好了,一路小心!”


  玉胭脂和徐英若等人一路疾行趕奔京城。徐樹錚這些日子正好在京城,見英若他們回來,十分欣喜說:“你們怎麽會想起來看我?”


  徐英若說:“我們有要緊事來辦,順便看看你。”


  徐樹錚說:“哦,這樣啊!上次運送軍需的事情辦得很好,目前我們和德國以及歐洲其他國家的關係非常密切,他們邀請我方政府出訪他們國家。我們政府已經成立考察歐美各國政治專使,我將親自率團參加。你們晚來幾天,可能就看不到我了呢!”徐樹錚又問他們到京城來做什麽事?殷震賢想徐樹錚國事在身,這等事情不必讓他勞心,所以含糊應付說:“隻是過來找一個故交,別的卻沒有什麽事。”


  徐樹錚又問左宇飛,殷震賢說一切都好。徐樹錚說:“當年刺殺陸漸鴻之事傳得沸沸揚揚,都說是我暗中指使,我卻不知道這個事。不知道那位刺殺的俠客,可是左侍衛?”


  殷震賢等人笑而不言說:“江湖上尚且不知此事,我們如何得知?”


  剛歇下腳一天,三個人一起來到天樂劇院,海報鮮明,都是玉如意、白雲升的戲,卻奇怪不見老墨的。幾個人徑自走熟路,從後院裏進去,隻見老墨醉醺醺斜倚在柱子邊,一隻手抓著一個酒葫蘆,喝得酩酊大醉。前場的觀眾還在喊:“老墨,來一個!老墨,來一個!”侯班主連連道歉說“今日不巧了,老墨有事在身,改日一定登台獻藝!請多多諒解,多多諒解!”白雲升走出後台,一眼看見醉在地上的老墨,氣得上前揪住衣裳,照臉狠狠打了幾下罵道:“老墨,你醒醒吧,你到底有什麽想不開?到底是弟兄姊妹們都怎麽得罪你了?這個班子你還要不要了?終日這麽作踐自己,戲也不唱了,我真想揍死你!”揮著拳頭狠狠打了他幾下。


  那老墨像是傻子一樣,連動都不動。做飯的師傅攔著說:“唉,算了,他喝多了!”


  白雲升說:“唱戲之人首戒就是不能喝酒!他竟然喝成這個樣子!老墨,你不是這樣的人啊!你是個有血有肉的漢子,哪次戲班有困難,不是你老墨拚著命去撐著頂著!我記得有一次,我發燒不能唱,你一個人硬頂著唱了整整三個晚上!還有一次,戲班還在唱戲,忽然發大水了,觀眾跑了一大半,你還在台上唱你的戲。你說,對咱唱戲的人來說,戲比天大,觀眾隻要有一個,咱就不能含糊!這是你說的嗎?老墨,你醒醒吧,現在觀眾在那裏喊你,要聽你老墨一聲吼!老墨,你的精神頭呢?你的鋼嗓子呢?你的那些豪言壯語呢?”


  前台還在喊:“老墨,老墨,來一個!”老墨聽見這喊聲,身體顫動了一下,深埋著頭,又用手去拿酒葫蘆。白雲升上前把酒葫蘆踢翻,“老墨,你到底是跟誰過不去?你跟誰過不去要跟戲班過不去?”


  一行濁淚,順著兩頰滾落。老墨一個傾身,橫七豎八躺倒在地上。


  白雲升恨恨地跺了一下腳,無可奈何到前台去了。


  殷震賢等看到這番情景,都愣住了!做飯的師傅也唉聲歎氣說:“老墨以前可是最仗義最顧惜班子的人。可最近不知怎麽了,這段時間一直就萎靡不振,再也不肯上台唱戲,誰說他都沒用。”


  殷震賢歎道:“一個名角就是要站在台上才是個角!如果離了舞台,縱然滿身本領也是無用!”


  玉胭脂沉思說:“老墨向來不是這樣的人,想必他有他的苦衷。不如我們等他酒醒了,和他談談南昆的事情,看他願不願意幫忙。”


  第二天一早,玉胭脂帶著眾人又來找老墨,將南昆與金慶班打對台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如今走投無路,就靠昆班這些挑頭的人去救場。你的吼聲是一絕,所以才想到你,請你務必要幫這個忙!”


  那老墨眼神癡癡的,低頭沉思半晌,沙啞著嗓子說:“我恐怕幫不上你們,我沒用!”


  玉胭脂說:“老墨,我和你共處幾年,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最是古道熱腸最愛打抱不平。如今昆班遇到這麽大的難事,你竟然不管不問,你還是那個我認識的老墨嗎?怎麽這般藏頭藏尾,如同怕事的烏龜一般?”


  老墨眼睛裏有幾根血絲,眼角濕漉漉的,露出一絲淒涼的神情。玉胭脂看了不忍說:“老墨,你是不是有什麽事了?”


  老墨搖頭痛心說:“我沒有什麽事,反正這輩子是不上舞台了!”


  玉胭脂見他如此,知道多說無用,歎息說:“白來了一遭也就罷了,三雅園那邊望眼欲穿,我們回去可怎麽交代?”


  殷震賢勸慰說:“不要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不知京城裏還有別的高手沒有?細細打聽一下。”


  幾個人在京城裏到處走訪詢問,可惜京城這幾年戰亂不停,昆班又隻有一家,打聽到河北那邊倒有幾個高腔唱得好,可是金慶班本來就是高腔,料定也未必能遮擋一麵,隻得沮喪滿懷返回上海去。


  此時徐樹錚已經外出到歐洲。幾個人拜別殷玉梨,重新準備南下。到了火車站,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徐英若看見那邊有人在伸著脖子四處張望,徐英若驚喜道:“那不是老墨嗎?”


  果然看見老墨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一路找他們來了。見到殷震賢他們,苦笑說:“我想過了!這輩子唱戲吃飯靠的是昆腔,如今昆曲麵臨生死存亡,我豁出去了!我已經給玉家班留了書信,可以跟你們一起南下了!”


  玉胭脂驚喜道:“老墨,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好漢!你一定不會放棄這個機會,讓壞人得逞的!”


  老墨苦澀地笑笑說:“讓你們見笑了!這次我舍出一身氣力,也要為咱昆班熱熱鬧鬧喊上一回!”


  眾人見老墨忽然回轉,心裏都很高興。不過三個人都是聰明人,覺得老墨如此反常,不知內中有什麽隱情,卻都心照不宣,沒有說話。


  那邊金慶班也在努力籌劃對決之事。金班主說:“現在昆班算什麽,我們皮黃全國不知有多少班子,這次我們要在上海灘出個頭彩,贏他十一場,大大長長我們的威風!等我們得了三雅園,虹口這一帶就全是我們的天下了!現在三雅園肯定四處去拉戲碼了,你們也不要閑著,唱戲的事情先放一放,找皮黃的硬戲碼去!哼,蘇州不是不讓我們進城嗎?我們就在上海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八麵威風!讓他們昆班全部滾出上海灘!”


  有個手下來請金班主,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金班主馬上畢恭畢敬點頭卑膝說:“我馬上去!我馬上去!”跟著這人走背街小巷來到一處藥房,正是茂仲景的德茂大藥房。金班主提著小心進了大堂,在外麵候了半晌,才被傳喚進去。隻見裏麵端坐著幾個人,一個正是將來擔任評判的租界工部局日籍執事藤下一郎,態度十分傲慢,目不斜視。另一個是文藝部副次長茂仲景。茂仲景微微含笑示意說:“金班主請坐!據我所知,三雅園已經出去找救星去了!如果被他們贏了,你們金慶班就不要在上海混了!”


  金班主連連鞠躬說:“我們金慶班的實力您是知道的!皮黃在上海灘就有幾十個戲班,別的不說,飛鴻樓的周春奎、金桂軒的熊金桂,鶴鳴茶園的楊月樓,醉春茶園孫菊仙,這四個角,哪一個不是聲震上海灘,卓爾不群?如今皮黃和昆班打對台,他們都願意為皮黃一戰!您說說,有這四個角贏個四場,有何困難?何況我們已經到南北各處班社尋找強角來助戰了!不是我說大話,昆班絕無得勝的可能!”


  藤下一郎麵帶微笑點頭。茂仲景說:“如此甚好!等你得了三雅園,藤下先生一定會保障你的生意紅紅火火。”


  金班主恭敬說:“您放心,將來我不會忘了次長大人的好處,不僅戲院的分紅要孝敬,擂什麽鼓演什麽戲也都聽您的!”


  藤下示意,茂仲景說:“雖說如此,不可懈怠,一定注意三雅園那邊的動靜,有什麽問題馬上來匯報我!”


  金班主答應,小心翼翼退出。藤下一郎問:“次長大人,你來說說,這次勝算有幾成?”


  茂仲景說:“藤下先生,梨園公會五個評判有三個是我們的人,其他評判中,除了盛王爺偏愛三雅園之外,褚敏瑜是書生氣,無所謂偏與向;裘文要的是三雅園的馮憐憐;剩下的鍾素素,本來和三雅園就有宿怨。剩下就是你我了!你說我們勝算幾成呢?”


  藤下一郎滿意地笑笑說:“要不我怎麽說你聰明呢?三雅園去哪裏搬救兵了?”


  茂仲景說:“殷震賢到北京城那邊去了;閔采臣和那個石雲卿到浙江去了。”


  藤下一郎感歎說:“這些人倒肯下功夫。殷、閔都是享譽一方的名醫,徐英若更是貴胄千金,如今卻為了一個戲班子,南下北上的,真真是肯用心!他們雖然是我們的對手,可是也值得我們欽敬!”


  茂仲景說:“藤下先生是日本人,不了解昆曲這東西。中國人最講究“詩書曲畫”,這個‘曲’字是書香人家的習學之物,推崇的甚多,視為家學香澤。不說別人,就是我小時候也是聽著曲子長大的。”


  藤下微微一笑說:“可是你,卻背叛了它。”


  茂仲景愣了一下,隨即反駁道:“我沒有背叛它,我也想堂堂正正為它做事,我也是真真心心想換取它對我的愛,可是它背棄了我!是它背棄了我!”


  藤下一郎拍手說:“非常好!你這樣想非常對,徐樹錚就是殺你伯父的凶手,殷震賢他們就是徐樹錚的幫凶。你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先把三雅園搞垮,變成我們日本的劇場。然後再報血海深仇。等你坐上了江蘇督辦的寶座,還有什麽是想要要不了?”


  茂仲景得意洋洋點頭說:“多謝藤下先生的教誨!我一定盡心盡力。”


  藤下一郎說:“殷震賢他們數次與我作對,這夥人狡猾得很!你要留心他們搬來的救兵,必要的話我們出一下手,一定把他們打得一敗塗地,永世不能翻身。”


  過了有十餘日,殷震賢和閔采臣等人分別從外麵回來,大家一起相聚談論,一共請來了五個援手:北昆的老墨;浙江慈溪的飛天雲戲;湘昆來了個飾演《醉打山門》裏魯智深的藝人,神功非常;甬昆過來個唱孫悟空的,一支棍棒耍得神光炫耀;蘇昆這邊也來了幾個老把式,挑選出來有五場戲。再加上芷蘭的飛彩之術,閔采臣的僵屍、殷震賢的喬醋、馮憐憐和玉胭脂的戲,又有五場。十一戲碼中還差一場,蘇州梨園公會舉薦的戲目,還有水袖功、帽翅功、手絹功、翎子功、髯口功、擔子功等絕技絕活,幾個人商議下來難以確定。最後裴遷說:“現在花部的戲多從昆班戲裏化出,昆班的絕活髯口功、手絹功、翎子功等多被他們學走,我們再拿這些恐怕已經難以製勝。不過擔子功已經失傳多年,隻在老戲《陰陽河》裏有這個功夫,不如第十一碼戲,就用這個擔子功吧。”大家覺得有理,就從蘇州昆班裏挑出一個擔子功十分好的,算作一碼,湊足了十一碼戲。蘇州梨園公會十分重視,沈月泉帶著蘇州城裏的名角和梨園公會的各位執事幾乎傾囊而出,裴遷都安排在三雅園暫且住下。殷震賢把外麵請來參加對決助陣的重要客人安排在中醫學校。


  按照規定,開戲一個月前雙方交換戲碼戲單,以展示給公眾。裴遷等人就將這十一戲碼寫好交付給梨園公會,金家班也如期交付。雙方對換了戲碼單,殷震賢等人看了金慶班的戲碼,不禁暗暗吃驚:果然,金家班請來了上海灘四個最出挑的名角:飛鴻樓的周春奎,號稱“飛雲手”,善騰躍;金桂軒的熊金桂,號稱“摘雲手”,善翎子;鶴鳴茶園的楊月樓,號稱“鶴雲手”,善高腔;醉春茶園的孫菊仙,號稱“觀雲手”,善吼腔。這四個人並稱四大“雲手”,都是上海灘鼎鼎大名的挑角人物,加上金慶班自己的高手,這場較量還真是殘酷。


  再說茂仲景新官上任,心裏洋洋得意,又在這次對決戲中大獲藤下一郎的讚賞,說不出多少誌得意滿。想起那晚酒醉喝得暈暈騰騰,明明和徐英若有了一夕之歡,早上醒來卻恍恍惚惚。聽說徐英若從北邊回來了,他還是不死心,找個借口來探望。正巧看見徐英若在葡萄藤下麵給一個戲服補線,茂仲景悄悄湊上去,鼻子裏正好嗅到英若身上的脂粉香味,想起那夜的歡樂,陶醉地說:“英妹妹,多日不見了,還好嗎?”


  徐英若已知茂仲景投靠了日本人,心裏更為不屑,說:“喲,次長大人啊,怎麽會走到我們平民百姓的院子裏?不怕沾了你的富貴氣?”


  茂仲景嗅了一下,笑道:“要論富貴氣,英妹妹身上最多,最華貴!哎呦,這戲服還用你親自去縫?這也太失你小姐的身份了!你為三雅園可真夠盡心的!”


  徐英若冷冷道:“‘英妹妹’好是你叫的!有什麽貴幹,你看我正忙著呢!”


  茂仲景腆著臉說:“妹妹說話怎麽這麽絕情?那晚上的事情,可都忘了?”


  徐英若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好不詫異,嗔怒道:“你什麽東西,在我麵前胡言亂語的!枉讀了許多書,卻這樣不斯文。我敬你還是賢哥哥的師兄,否則這地方不歡迎你來!”說完扭身走了!

  茂仲景聽這話也有些發愣,正好看見芷蘭端著一個裝線的籮筐往這邊走過來,看見茂仲景,由不得垂下眼睛,咬著嘴唇,神情有些呆呆愣愣的。茂仲景想開口說話,猛然聞到芷蘭身上的脂粉香味,詫異想道:“難道那天晚上在我房裏的是芷蘭?”伸手去拉芷蘭,芷蘭臉一紅,眼淚刷得滾落下來。茂仲景一下子明白幾分,試探說:“你那天怎麽會跑到我屋裏?”


  芷蘭訕訕說不上話來,說:“我去找你的,我去找你……”


  茂仲景看芷蘭粉嫩可愛,用手捏捏她的臉說:“你現在怎麽不去找我了呢?我天天都在想你呢!”


  芷蘭一把打過,扭頭要走,茂仲景抓住她肩膀說:“你別害羞!回頭我稟明父母,就把你娶了,怎麽樣?”


  芷蘭聽了這話,怔怔地沒有吭聲。茂仲景說:“我知道芷蘭妹妹一直暗暗喜歡我,愛我。我雖然喜歡徐英若,但是她不喜歡我,對我不理不睬,我一片癡情也是枉然。如今我們既然有了夫妻之實,不如你幹脆跟我走吧,回頭我準備妥當,就娶你過門,怎麽樣?”


  芷蘭是實在人,聽茂仲景這樣說,還以為是真的,心裏百味雜陳,不知道說什麽好,哪裏知道隻是茂仲景的玩笑話?當下茂仲景看芷蘭紅了臉不語,越發放肆,上前來摟住芷蘭,芷蘭掙紮道:“茂公子,你放規矩些!”茂仲景笑道:“你情我願,要什麽規矩?”


  那邊徐英若聽到有人說話,遠遠望見茂仲景和芷蘭糾纏在一起,以為茂仲景欺負芷蘭,怒氣衝衝走過來扯住芷蘭,對著茂仲景罵道:“你好不知恥?竟然來到這裏欺負我妹妹!還不放手?”


  茂仲景看到徐英若,哼哼冷笑說:“怎麽了?你不喜歡我,難道別人也不能喜歡我不成?牧芷蘭是我的女人,我抱抱不行嗎?”


  徐英若猛聽這話如同聽了一聲炸雷,霎時間呆住。芷蘭羞紅了臉說:“茂公子,求求你別這樣說!”


  “說又怎麽樣呢?反正已經是事實了!早晚要讓他們知道。”茂仲景看著徐英若驚訝得雪白的臉,故意氣她說:“我和牧芷蘭已經有了夫妻之實,我做不了你的女婿,做你的妹婿總可以吧。哈哈!”說完丟下二人,狂笑著而去。


  芷蘭捂著臉哭成一團。徐英若知道裏麵有緣故,連忙拉她到房裏,悄悄問了許多。芷蘭方斷斷續續把當日去德茂庫房裏探尋虛實,誤入歇花房,被茂仲景誤當作徐英若玷汙之事哭訴出來。徐英若聽罷驚得渾身冰涼,氣得手腳發顫,罵道:“這個畜生,怎麽做出這等無恥之事?”再看芷蘭哭得肝腸欲斷,心疼得拉在懷裏,又悔又痛說:“都怪姐姐沒有照顧好你!我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賢哥哥,再想不到你心裏的人會是茂仲景,他一樣長個風流模樣,肚子裏卻全是壞水,如今這可怎麽辦?”


  芷蘭說:“姐姐,這事既然已經過去了,無論如何你替我瞞著。馬上就要和金慶班對決了,我還要為昆班出一把力。倘若說出去亂了大家的心,豈不是連累了大家?”


  英若聽了有理,隻得將恨埋在心裏,說:“好妹妹!我真想不到你這麽堅強,受了這麽大的委屈,還能一個人扛到現在。你且忍者,等我們過了這一關,姐姐一定找那個混賬去討個說法!”


  不多久梨園公會將雙方戲單排出來:第一場,由三雅園牧芷蘭的“飛彩術”對金慶班“飛雲手”周春奎的“騰躍術”。時間就放在臘月十五當天。以後三天進行一場,以便觀者品賞評判。殷震賢和閔采臣說:“‘飛雲手’的騰躍術雖然厲害,然而芷蘭妹妹的‘飛彩’之術卻是童子功,從小習學,練就十幾年,能一口氣吐出各色飛彩,煞為動人。這一局勝算的可能性極大。”兩個人心中都默默歡喜。芷蘭知道自己身負重托,練習也愈加刻苦,誰想心裏越用勁,身體卻越發不支,總覺得頭暈目眩,過了兩天卻感覺惡心嘔吐,一仰頭就眩暈,哪裏還吐得出飛彩來?芷蘭不服,還要加緊練習,正好殷震賢、閔采臣等不放心,一起來看,隻見牧芷蘭剛剛吐出一串火彩,旋轉身體再仰頭時,卻“啊”了一聲,將口中含物一起吐了出來,摔倒在地。殷震賢急忙將芷蘭扶起來,隻見她麵色慘白,額頭冒汗。用手往她胳膊上一搭,不禁驚出一身汗來。閔采臣說:“看姑娘的臉色,不像是虛弱所致,”也去搭脈,也愣了一下,看看殷震賢。徐英若見此,心裏暗暗叫苦。幾個人將芷蘭扶到屋子裏,都不出聲。裴遷著急道:“這節骨眼上牧姑娘卻病了,這可如何是好?”


  閔采臣說:“裴班主也不必著急。畢竟人生天地間,免不了病痛這一災。我們從長計議。”


  裴班主唉聲歎氣走了。玉胭脂是精明人,問:“你們一個個吞吞吐吐,到底怎麽了?”徐英若說:“既然瞞也瞞不住,幹脆就告訴你們!”就把芷蘭暗戀茂仲景、夜探德茂藥房,被茂仲景玷汙之事說了一遍,眾人氣憤不已。徐英若說:“原想這事暫且瞞著,誰知竟然出現這樣的事。芷蘭妹妹清清白白跟我出來的,如今我怎麽對得起她?一定要找茂仲景那個混蛋來說清楚!”


  殷震賢說:“過兩日就要打對台了!芷蘭妹妹是第一場,偏偏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還是先過了這一關再說。”於是就來和沈月泉商議。沈月泉歎息說:“這也是天意。對方出馬的是上海灘著名的“飛雲手”周春奎,他最擅長‘騰躍術’;如今我們也隻好用我們的‘擔子功’來和他對陣。”


  到了比賽當日,蘇州梨園公會這邊全部到場坐陣,和三雅園聚在一起觀陣。上海那邊皮黃班的班底也幾乎傾囊而出。梨園各界的人黑壓壓擠坐一堂,心懷春秋,各有傾向。十一個評判全部到場,盛王爺高張聲勢,端坐在左側,後麵站著他的師爺和陪客。鍾素素濃妝豔抹,冷若冰霜,坐在他臨近的桌子旁邊。裘文和褚敏瑜並排坐最前排正中央位置,裘文靠左,褚敏瑜靠右,褚敏瑜旁邊,鄭一茹陪坐。然後是茂仲景、藤下一郎諸人,上海梨園公會五位評判端坐在後邊五個位置上。再後麵上海灘大大小小報紙的記者們擠坐了好幾排,爭先恐後,摩拳擦掌,競相報導上海灘這一奇事。三雅園“擔子功”先上場,一位演員肩上挑著擔子,下麵兩個裝滿水的水桶,擔子左旋右旋,飄轉如風,水桶裏的水卻滴水不漏。少頃,擔子到了頭頂,依然旋轉如流星,左右桶隨之搖擺,卻無一滴水花飛濺。眾人喝彩聲不絕。


  那邊金慶班的“飛雲手”上場了,演的是《挑滑車》的陸文龍,此人身輕如燕,騰躍如飛,能站立在高台之上,向空接連翻滾幾個跟頭,遊龍般盤旋而下,落地穩穩,身段優美,表演甚佳。場上掌聲如雷。過了些時候,評判結果出來,梨園公會的荀會首出來宣布:三雅園擔子功極好,但是我戲中規矩:功夫必然要和劇情融匯,方為本色。飛雲手的騰躍之功,堪與擔子功媲美,正好與戲中陸雲龍的戲份融合,更勝一籌。所以第一場戲,金慶班勝!

  金慶班的人大聲稱好慶賀。接下來三場對決,依舊是金慶班贏。荀會首宣布完畢結果,清清嗓子說:“金慶班已經連贏四場!三天以後,對決第五場:三雅園的“飛天雲戲”對金慶班的“鶴雲手”楊月樓。雙方請各自回去準備!”


  三雅園連輸四場。眾人回來都默不做聲。芷蘭見此情景,心內無比沮喪,深深自責。閔采臣說:“諸位不可泄氣!還有七場戲,我們還有機會。下一場是我們的‘飛天雲戲’,這是我們昆班幾百年傳承下來的民間絕技,取勝還是有希望的!”


  殷震賢問:“‘飛天雲戲’我卻連聽都不曾聽說過!不知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閔采臣微微含笑不語。石雲卿點頭說:“我平生也隻見過一次,想不到在紹興鄉間竟然藏著這樣的民間絕技。我們請來的藝人早已準備好,單等三日之後上台競技了!”


  三日之後,對台戲打第五場。金慶班請來的“鶴雲手”楊月樓先出場。這人善高腔,能在聲音極高亢處抖擻轉音,聲音剛貞流利,變化自如,唱得人心中如同被熨燙了一般,一個個如癡如醉,鼓掌叫好!


  輪到三雅園演出了,一番鑼鼓響過之後,台上卻沒有演員上來。但見白色的雲氣呼呼騰騰漫上舞台,忽然一聲炸響,舞台上空爆炸了一個圓球,圓球四散炸開,從那圓球中央搖搖晃晃跳出三員戴盔帶甲的戰將來,一人穿白,一人穿紅,一人穿黑,正是劉關張三將。又聽一聲炮響,又一個圓球炸開,從對麵跳出一員白盔白甲的戰將,那戰將卻是呂布。這時後麵隨著爆炸聲也出來一個紅色的旗幟,上麵寫著虎牢關三個字。緊接著笙板齊作,絲弦開張,幾個人在半空中打作一團,後麵配有唱腔。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這人物從何處來,又向何處消失了。但見台上的劉關張三將恍如走馬燈,和呂布廝殺了一回,一個個隨著白霧雲煙隱身不見了。觀者恍如到了夢境,待到雲煙散盡,才清醒過來一起鼓掌驚歎!

  十一個評判各自作評。最後,荀會首帶著激動的聲音歎道:“‘飛天雲戲’這種戲曲絕活據說早已絕跡,我等也隻在兒時聽說過,想不到三雅園竟然把它請過來。真是令我等大開眼界!相信各位也都是第一次見到。此所謂‘此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所以此局,眾位評判裁定:三雅園取勝!”


  三雅園艱難打勝一局,略略鬆了口氣。聽得荀會首宣布說:“下一場對決:三雅園閔采臣的‘僵屍功’對金慶班 ‘摘雲手’熊金桂的‘翎子功’。請各位回去準備,三天後我們再次來觀戰。”


  藤下一郎陰沉著臉對茂仲景說:“這是怎麽回事?按照你的說法,十一個評判中,我們的人是占多數的!如何給三雅園贏了一場?”茂仲景說:“藤下先生,‘飛天雲戲’確實太精彩,想各位評判實在不好給出敗局,畢竟台下還有那麽多隻眼睛。況且兩方對決,如果全部一方贏,也不好向公眾交代。不過一場而已,藤下先生何必放在心上?”


  藤下板著臉說:“仲景君,這件事情你絕不能麻痹大意,你要知道,三雅園能贏一場,就能贏第二場,你要動動腦筋,確保萬無一失!這次我們不能輸,你懂嗎?”說完拂袖而去。


  茂仲景尋思良久,說:“藤下說的有道理。閔采臣的‘僵屍功’江浙滬獨此一個,倘若眾人都叫好,豈不又輸掉一局?還需想個法子才行。”這樣一想,倒真想出一個歹毒陰險的招數:他原本就買通了殷震賢中醫學校的一個小學徒,閔采臣正好住在中醫學校,何不趁機在食物中下毒,使他不能上場,也好省點事。主意拿定,自己親自配藥,研成細細的粉末,交給小學徒下手。


  茂仲景精通中醫,又精細過人,吩咐小學徒說:“這東西不能放在水裏,水無色無味,一定瞞不過閔采臣。你要趁其不備,放在有味道的肉糜粥裏,才能蒙混過關。”小學徒驚懼道:“殺人害命的事情,我真不敢做。”茂仲景說:“我不要他的命,這隻能讓他無法運功,贏不了戲。他是徐樹錚的人,我還不想結下這麽大的仇恨。”小學徒不敢違逆,隻好接了藥粉,悄悄帶在身上。


  這小學徒有了這害人的差事,有事沒事就往廚房裏麵跑尋找機會。偏偏殷震賢等人忙著對決之事,廚房這邊倒是鬆疏些,被他尋了一個機會,悄悄將藥粉放在閔采臣的碗裏,混了粥糜。石雲卿沒事常在院子裏走動,人也警惕性高,倒也看到一個小學徒來來去去,隻是想小學徒是藥房熟人,沒有太上心。


  這日晚上,閔采臣依舊坐在燈下看書,忽然覺得肚腹之中隱隱有股邪氣上升,想要運功調理,卻感覺渾身無力,邪氣卻似乎更加迅猛,有四發擴散之勢。閔采臣說“不好”,連忙叫殷震賢過來。殷震賢診了脈,說:“似乎中了內毒,這毒性很複雜,我一時說不上來,先吃些紫雪丹、神犀丹解毒為要。”急忙去取了藥給閔采臣服下,又幫他運功驅毒。


  閔采臣詫異說:“莫非誰在我食物中下毒?這也奇怪,我們一起吃的飯,偏偏我中毒了不成?”徐英若等人聞訊都趕過來,左宇飛說:“大家吃的是一鍋飯,怎麽偏偏你中毒,難道是專門下毒在你的碗裏的?會是誰下的毒?”


  石雲卿拍頭懊悔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懷疑一個人,就是你前麵抓藥的小學徒,這幾天老在廚房裏晃來晃去的。我原本有些起疑,不過他是多年跟著你的,我若懷疑他反而生分,所以也就沒有多想。會不會是他給你碗裏下毒呢?”


  眾人本來還在尋思到底是誰下的毒,聽石雲卿這麽一說,都覺得小學徒可疑。殷震賢說:“這個孩子跟我多年,怎麽會做出這等事?”忽然想起鄭一茹拿著那方泓四給自己的絲帕,自己當時就納悶絲帕如何到了他手裏,也許正是這個禍根。於是派人去找那小學徒出來。誰知小學徒自知理虧心虛,早早跑掉了。殷震賢說:“這幫人如此卑鄙,明日要對決,想出這麽下三濫的手段!”


  閔采臣說:“都怪我們疏忽,自己門庭裏不幹淨,導致這種事情發生。震賢,你幫我打通任督兩脈,我自己運功驅毒,明天一定不能耽誤上台比試。”


  殷震賢說:“舅舅,萬萬不可。如果我幫你打通任督兩脈,你體內的毒性就會乘著脈絡在身體內遊走。我剛才替你診脈時已經發現:你中的毒非常奇怪,好像不是我們這邊的毒藥,極難祛除。而且對方會把藥下在粥糜裏,這個人也算是高手了……”


  殷震賢說到這裏,心裏激靈了一下,說:“我大概知道是誰下的手了。”徐英若說:“肯定是他!”芷蘭問:“是哪個?”殷震賢說:“你不認識,是我過去的一位故人。已經不早了,你們都歇著去吧,這裏有我就可以了!”


  眾人聽了都退去,隻有玉胭脂和徐英若不肯走。玉胭脂親自去熬藥解毒,又做了細細的雞蛋羹給閔采臣療養。徐英若說:“想不到這個人越發沒有人性,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了!”


  殷震賢說:“我也隻是猜測,不可當真。”英若說:“芷蘭妹妹那晚所見,茂仲景早就和日本人攪在一起,為了自己升官發財,他良心都要出賣的。上次我和左侍衛的事情,我懷疑就是他使的壞,賢哥哥以後要提防他。”


  玉胭脂也接話說:“殷公子,你行事光明磊落,不屑於惡意揣測別人。可是你這個師兄心機詭秘,又有野心,如今仗著日本人的勢力當了文藝部的副次長。這次三雅園的危機,想必就是他背後策劃的。”


  徐英若說:“這可怎麽好?舅舅中了毒,明天可怎麽和金慶班對決?”


  殷震賢說:“這個不要著急,大不了我先上,救了急再說!”


  第二天一早,殷震賢就把閔采臣中毒之事告訴沈月泉先生。沈先生皺著眉頭歎息道:“原本指望采臣拿這一局,偏偏中了他們的毒手!如今我們已經輸了四場,再也輸不起了!”殷震賢說:“不如我來替舅舅上場!”沈月泉搖頭說:“這個不可。下一場就是你了!你今天上了,解決不了三雅園的危機。我有一個雉子生,他的‘翎子功’也是極好的,不比‘摘雲手’熊金桂的‘翎子功’遜色,而且我還有秘訣傳授給他,就讓他替采臣上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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