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雅園女鬼
殷震賢入夜時分做了一個夢:夢見褚敏瑜對自己說:“泓四墳上有好多花,開得好美麗!”說完忽然就倒下了。醒來後,覺得這夢很荒誕。到了中午送報紙的時間,打開報紙,不禁大吃了一驚:報紙上報道的正是褚敏瑜的噩耗:在駐防前線回司令部的途中,遭遇流彈,車毀人亡,屍骨無存!”下麵還有褚敏瑜的大幅相片以及各界撰寫的哀悼文章,滿紙都是“文筆清麗、風度雍容、治事勤敏、天妒英才”之類的文字。殷震賢惶然大驚說:“難道褚敏瑜真的出了事?”再仔細看報紙上的內容,方發現一行小字:“如今秘書長貼身遺物已整理完畢,送歸其家眷保管。”可見其事不虛。
殷震賢想起褚敏瑜和自己最後一麵時,褚敏瑜交代說:“我不在的日子,逢年過節,你要記著多去看看泓四,替我帶些香果供品,也好報答她的救命之恩。”難道這就是個讖語,褚敏瑜注定過不了這一關?殷震賢連連搖頭說:“這件事情還真的難說。既然屍骨無存,也未必就是死了。明明一個大活人,前幾日還在我眼前親親熱熱說話,怎麽說去就去了?我真是不能相信!”
閔采臣說:“生死難料,事態萬變。難道盛王爺死的時候有前兆嗎?那麽大一個鼎盛家族,說敗就敗落了;群玉坊的泓四,上海灘的頭號花魁,一夜之間暴死宅中;三雅園前番還是熱鬧騰騰的樣子,才幾天功夫,馮姑娘沒了,玉姑娘沒了;就是一直在政府高居顯位的鄭家,現在也大大不如從前。在這個變亂叢生的時代裏,從來生死難料,禍福無常,褚敏瑜又怎能例外?”
殷震賢聽了沉默無語,眼前浮現出褚敏瑜溫和的表情,親切的眼光,心裏一陣疾痛。他對閔采臣說:“我想到上海去看看。出來一段日子了,那邊不知道怎麽樣了?”
正好左宇飛和徐英若也要南下,幾個人一起和閔姊、閔采臣告別。殷震賢回到中醫學校,問問錢半臣,一切都好。於是到三雅園來看看。一路上腦子裏浮想聯翩,都是過去的舊事:一會兒是盛王爺要砸三雅園;一會兒是福建王爺要索拿俞文珺;一會兒是鍾素素叫板三雅園;一會兒又是老墨等人助陣三雅園的情景。雲來霧去,倏忽迷離。殷震賢忽然覺得往三雅園去的路變得很漫長,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選擇這條路,是自小而大心裏的那種親近,還是油然而生的那點責任,這裏有他的靈魂和熱愛,他覺得離不開這裏。
“請問,您找誰?”一個稚嫩的孩子攔住了殷震賢。
“你是新來的嗎?”殷震賢問。
“是的。我們三雅園又招了一些學徒,我是新來的。”孩子口齒伶俐地說。
殷震賢拍拍他的腦袋說:“你去告訴裴班主,就說殷震賢來找他!”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殷震賢?班主說過:您是三雅園的恩人,請您進去吧。”孩子恭恭敬敬鞠了個躬。
殷震賢笑了笑,往三雅園裏麵走來。隻見老墨、鐵拐李等人都在一張桌子後麵坐著,裴遷正忙著訓練新來的幾個學徒:兩個男孩子,兩個女孩子,都稚稚嫩嫩的。裴遷回頭一看,驚喜道:“殷公子,您還記掛著咱!”
殷震賢說:“我就是死了,魂兒可能也要來好幾次。”
裴遷說:“難為公子想著。如今老墨、鐵拐李嗓子沒了,絕技也沒了,可是這平生的本事還在身上。就讓他們重新帶帶徒弟,不能讓咱三雅園斷了苗子。”
殷震賢聽罷點點頭,扭頭去看那幾個孩子,兩個女孩子更挑尖:一個清秀苗條,一個甜美圓潤。那個清秀一點的女孩子驚訝說:“原來他就是殷公子!”
另一個女孩子說:“殷公子武功可高了!他到三雅園,就不怕三雅園鬧鬼了!”
殷震賢聽了一愣,問道:“三雅園晚上鬧鬼嗎?”
裴遷一臉苦相說:“可不是嘛,每天入夜時分,總有一個身穿金銀頭麵的女人在三雅園裏麵遊走,手裏拿著一個黃金打製的鈿合金釵,一邊走,一邊哭,有時候還唱一段兒。許是馮姑娘年紀輕輕早夭,又放心不下這個園子。唉,我都吩咐他們晚上不要出來,中了邪氣。這陣子園子裏陰氣可是大著呢!”
殷震賢沒有說話,背人的時候問裴遷,“當初盛王爺送給馮姑娘的頭麵和金盒子,你放在哪裏了?”
裴遷說道:“當初不是可憐馮姑娘孤苦無依,我就把盛王爺送的金銀頭麵和鈿合金釵悄悄陪葬了馮姑娘。這事情也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說,這披著金銀頭麵的女鬼,可不是馮姑娘的陰靈麽?”
殷震賢聽了這話,頭皮也有些發麻,說道:“這怎麽行?由她這麽鬧著,三雅園就沒有個清淨了!不管是不是馮姑娘,我今天晚上都會會她!對了,她每天晚上都出現嗎?”
裴遷低著頭戰兢兢說:“幾乎一天都不毛!夜夜都出來唱戲,唉!”
這日夜晚,殷震賢悄悄在房間裏坐定,等著那女鬼出來。入夜時分,陰風颯颯,茲楞楞樹葉翻飛,果然遠遠處漸漸飄過來一個人影:長長的飄帶,穿著黃金冠帶紅蟒宮衣,腰中係著玉帶,是《長生殿》裏楊貴妃的裝扮,輕輕飄飄穿過走廊,越過屋宇,來到馮憐憐居住的院子裏,滿懷悲哀長歎了一口氣:“唉!苦——啊!”
殷震賢聽見這一聲,當下撲棱棱毛發全豎起來。果真是馮憐憐陰魂不散?隻見那馮憐憐淒淒楚楚,哀哀怨怨,揮舞長袖,在院子裏影子一般旋舞了幾圈,開口唱了起來: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萬裏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總由情至。
殷震賢悄然走出來,對著那女鬼說道:“唱得好!隻是距離馮姑娘,還差一些。你是誰?”
那女鬼忽然聽見有人說話,慢慢扭轉身來,隻見麵白如雪,唇紅如血,眉若蠶蛾細細一縷,鼻似懸膽直直一挺。舉止輕盈,聲音純細,揮袖反問道:“我是馮憐憐,你又是誰?”
殷震賢上前一把抓住,仔細一看,像是俞文珺,問道:“你是不是俞文珺?”那女鬼尖著嗓子哭笑道:“我不是俞文珺!我是馮憐憐!我是馮憐憐!”說著跳著跑了。
裴遷等人聽到動靜,拿了火把一起跑出來。殷震賢說:“俞文珺的情況,你可聽說過?”
裴遷詫異說:“俞文珺自從和金慶班對決之後被馮姑娘罵了,就一去無回。上次馮姑娘出殯之時,他還來看過一次。後來就不知下落了。”
殷震賢感慨說:“他瘋了!剛才就是他在這裏裝神弄鬼。你明天派人去找找他,看能不能治好他的病。他一身技藝,如果能回來教授一下子弟,也是件難得的事情。”
裴遷點頭說:“殷公子說得對。如今昆班能唱的戲已經大大不比先前。倘若俞文珺有救,他身上三五百出戲還是有的。”
殷震賢問:“這段日子三雅園能開張嗎?”
裴遷說:“還可以。鄭三小姐的兄長這段時間很照顧,所以日子還能過去。多謝您惦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