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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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世界像等著煥然生機而重新麵對每人。潘恬回西安後,我顯得先於世界而萌動著生氣。
冬天、冬春之交對她來說,是吃力與排斥的時節。可以想象,清晨,她不時咬著牙齒,從寒冷中搭上小中巴,若沒有座位,便站著讀手機上的財經資訊直到公司。晚上仍頂著寒冷,在外麵覓得晚飯後,坐上小中巴回到自己的住處。上會兒網,看看書,然後洗臉睡覺。生活被工作限製和梳理得有序而枯燥。
年底的時候,她換了工作地點,被調到了在都市之門的公司總部。地方離我的單位不是很遠,有時也會接她,她下班如果比我晚,我就等她,比我早,她有時會等我,有時就自己回去。
周日,和她去了一次文藝路。之前,我向她描述了一家有各種外國貓的寵物店,她則有興趣想看看。
在貓店不遠處找了車位,我們一起步向貓店。
自行車鋪前的人行道散落著楊樹的柔夷,像無人收殮的可愛屍體,被細碎的水滴和人們的腳印合奏得毫無尊嚴,而我們緩慢的腳步也加入其中。深灰的雲塊蛋糕一樣多層,灰紅的磚樓沿街排列開去。年代略久的招牌下,局促食品店門口,我看見隻是記憶裏的黑色小鍋,煮著伸縮門一樣的“花幹”,鍋裏液體粘稠色深,想象不出和什麽相像。但總會有人來吃它,這既能想到很久以前遇到而失卻的場景,也想起去飯館隻吃三四塊錢飯的人,沒法講究衛生與否,他們的預算大約隻是三四塊錢。
極簡潔“貓樣生活”的牌子立在正對麵時,潘說:“是不是這家?”
“是的。”點頭後,我拉著她一起走過去。
這是一家溫馨的貓店,色調與布置輕鬆有趣,也沒有任何味道。加濕器噴著白汽,空調口吹著橘黃的絲帶,溫度計顯示為23℃。除了爬在高高貓舍上的英國虎斑短毛貓外,幾乎每種貓我們都摸了摸。並且,主人也樂於我們給貓拍了照片。不過,這並沒減少一些貓臉上不堪生活重負的表情,自顧自地移動著緩慢的身子。
它們價錢不低,看上去優雅貴氣,可能因為其獨居性,不喜歡和小夥伴寄身同一空間,而很不開心的樣子躺在幾分米見方的鐵屋。不過也有住宿條件不錯的,貓店的櫥窗被設計成一個玻璃屋,隔著玻璃門能看見臉黑黑,肚子圓圓的緬因貓和肥肥的折耳貓。其中一隻非常想親近我們,苦於隔著玻璃,隻能擠壓和探索地抵頭蹭玻璃。突然,它伸爪去拉背著它,且看不見的另一側橫向插稍。隻差了一點點就拉開了。那一刻我很吃驚,潘恬也說,這明明是一隻猴子嘛。
店主看出我們被貓懾去的神情,指著電腦桌旁的籠子說,剛出生一個月的緬因貓,一窩七隻,現在還有四隻。這時,我和潘才看到,碩大的母貓肚皮下竟然有我們漏看的四隻小貓。它們毛色灰雜,隻有眼睛清澈雪亮。三隻在睡覺,另一隻在發脾氣抓咬。店主不失時機地把小貓抱到桌子上,它喵喵的奶聲細叫,身體發著抖。我終於被打動了,價錢也不是很貴。不過我仍是沉默了一段時間,想著由誰來喂,有沒有時間養的問題。
潘恬是喜歡貓狗的,移植後,醫生怕引起感染禁止她養寵物。除幾隻陸龜和巴西龜,她幾乎沒有養過寵物。這過程中,潘活也不讚成我買貓回去,怕我照顧不好。雖然,聽得出,她的反對有些孱弱。
最後,我還是決心養一隻,雖然,這對它並不公平。因為,這意味著白天我將照顧不到它。
養起來才知道,它比其它的貓精力旺盛很多,早上放的貓糧吃得光光,冷了就叫個不停,聲音細細如嬰兒讓人心軟。不久,它就懂得先爬上我的床,再跳上椅子,最後上到桌子,所到之處,都留下淩亂的痕跡。
我在的時候,它喜歡鑽在角落的黑暗中,瞳孔黑黑大大,觀察夠了,才願意在燈光下爬上我的腿。暖氣停止後,它開始貪戀我大腿的溫暖。
它是暹羅色重點色,潘恬親切稱它為“黑芝麻”。此時,身上灰黑,尾巴和四腳的重點色並不明顯,臉瘦瘦,常被人問是什麽狗?
我曾在一個陽光燦爛,三四度風吹拂的下午,讓它在草坪上顫抖地玩耍,真的像一隻小狗,一刻也不離開地跟著。它自來熟,喜歡和人玩而不喜歡和貓玩,很粘人,稍大一些後,總是一下從地上跳到床上要和我睡覺,把我的衛生標準降得和它一樣低。它一刻離不開我,想睡就跳腿上,睡好就拿我尋開心,假裝襲擊,咬我,撲我。喝杯子裏的水,舔我用過的碗,嫉妒我和筆記本打得火熱,要跳上桌子躺在鍵盤上,躺得滿屏幕是英文字母和符號。它也討厭我正在看的書,會啃破撕爛它們。
潘恬也變了一個人,每天聽不到我匯報貓的一切,絕不罷休。一周來看幾回,抱在懷裏摸很久,然後由我帶著它送她回家,再返回。所以,要說這隻貓和別的緬因貓有什麽不同,就是它喜歡擺頭觀看和動爪捕捉車內滑動的燈光。累了蹲在中控台上,像回味這個不知它是怎麽理解的流光世界。
時光這樣前進著,貓也以我不知覺的速度成長,重新觀看手機上過去拍的視頻,才發現它長大了很多。潘恬對黑芝麻的喜歡完全不亞於我,讓我覺得,她與貓咪在一起的快樂,勝過美食、漂亮的衣服、喜歡的電子產品、甚至一些感情。
也讓我覺得,帶回這隻貓咪是一個十分正確的選擇。它像一粒快樂藥片,醫治了潘看上去多多少少的不快樂。我們間的融洽也超過過去任何時,自此,摟她,抱她曾有的僵硬感,也不見了蹤影。大概過去的僵硬感來自她不能放鬆的自身,並非針對我。也或者,都是我的心理感覺。
早上喂了“黑芝麻”,晚上再喂一次,此外的時間,它盡情在我的每個房間或睡或瘋一天。這樣不知道是否有些冷酷。
我們一起給它買了線繩和橡膠球,然而,發現它更喜歡玩衛生紙、紙片、紙團。每次回來,房間裏都是淩亂的紙屑。我把潘給它取的名字,簡稱叫“黑芝”,原本的名字也沒有什麽含義,可能是一起在蛋糕店買蛋糕,她從蛋糕上好看的黑芝麻拚法得到啟發。
潘恬終究忍不住提出要養一段時間貓。在我詢問下,潘恬說不要緊,它打過了針。
於是,之後的日子改由每天潘恬來匯報情況。第一次匯報竟是黑芝到她那裏的第二天早上。可能因為到了陌生的地方,貓砂盤也換了,黑芝把尿撒在了潘恬的被子上。潘恬火冒三丈地邊打電話給我說,邊說正在拆洗被子。這樣的事沒有發生第二次,黑芝很快就習慣了在那裏的生活,它像在我房間時,幹擾潘恬用電腦,喝她杯子裏水,晚上睡覺後,舔潘恬的臉,還咬她的鼻子。不過,潘恬都是開心地抱怨,像它本來就應該這樣,一點也不需要責怪。
從帶回黑芝到第二次打苗疫針的時間,漸漸一個月已經過去了。我於是選了一個假日下午,去接了幾天沒見的潘恬與黑芝。
屋外落著針端細雨,太陽和地麵之間仰臥著薄厚不均,麵積未知的雲。煙色地麵與其說是雲投下了身影,莫如說天空的窗口被不知顏色的簾嚴實地拉上。
我穿著羊毛呢大衣,哢嚓踩在本該秋天落下的葉子上。碩大的法桐,卵圓的女貞粘滿地麵。說實話,憑厚厚落葉很難不懷疑這是深秋時節。幾天前還是溫暖煦陽來著,並興致勃勃把春日推到穿短袖的溫度,而現在又實實把它摔落到低點,甚至還有不透明零星的雪粒搖旗呐喊,溫度曲線上現在恐怕正好畫出一個陡峭的反“V”。
這誠然是春天,簷牙黛瓦的博物館東邊,排列的木蘭,分別處於花芽,花苞,半開,盛開,凋謝……整樹整樹的不同漸進,像商訂好的接力賽。大眾CC雨刷擲地有聲地揮舞,惠威音箱裏正放著Mazzy Star懶散貼切的曲子。助手席的窗微開,順車流緩慢繞過南廣場,沿西影路來到斜對著巴士站牌為“新疆三所”的路口減速,從那開進去就是潘所在的高樓,最早的時候我不太確定,總是看看路對麵更大的樓,樓頂是否豎著巨型霓虹的“婦科”,前麵“曲江”二字暗著的牌子。
潘穿紫色厚呢外套,頸及鎖骨處坦露無遺,很細的鏈子隱約可見,她提黃底黑格包走來,看上去並未帶貓。落座助手席,我才看到“黑芝”的爪從未拉及端點的拉鏈一角伸出,向外揮。關掉音樂,潘已取出黑芝放在腿上。小家夥稚聲叫著,左右張望一會兒,又毫不客氣躍上它熟悉的中控台,一點也不膽怯,很快便爬到儀表盤裏,前爪在方向盤上抓著。分離沒多久,它仍記得我。
潘講起貓的趣事,爪子如何伸進杯子把水甩在她臉上啦,跳上化妝台把化妝品統統推倒啦,趴在鍵盤上睡覺啦……我會心地笑著。而貓一點也聽不出是在講它,兀自鑽臥在潘懷裏。
沿南二環右轉至文藝路,雨有些大了,外麵的光景似乎一直處於黃昏時分。“貓樣生活”白字黑底簡潔的牌子進入眼簾,便將車停到附近人行道上。
我為潘撐傘,貓在她懷裏瑟縮發抖。推開玻璃門,溫暖的水蒸汽完全蒙住眼鏡片,鏡片的霧汽迅速散去,能看到貓們一如既往一臉不高興地待在籠中,肥肥的英國短毛,耳朵折下來的蘇格蘭貓,鼻子被打了一拳的加菲……種類有稍許的變化。
櫃式空調的扇葉上下往複轉動,加濕器仍舊噴著錐形的白汽,溫度計上依然顯示為橘色23的數字。這裏也仍沒有一絲不好的氣味,倒是多了幾分不討厭的說不上來的味道。女店主微笑地把黑芝抱放在電腦桌,它細細叫著,未引起其它貓的注意,大家仍自顧自地埋頭睡覺。女店主此時已把苗疫吸入鉛筆粗細的針管,卒不及防地紮入黑芝頸部拉起的皮裏,潘一時未抓緊它的四肢,任它慘叫地掙脫,我抓住腿時,針已經推完,黑芝一臉不信任地看著我們,任誰接近都會把嘴張至罕見大小做咬人狀。
“她推的太快了。”車開了不久,潘突然說。
“下次給她說慢一點兒。”我看了眼黑芝濕漉漉的脖子。
經過神龍加油站,發現它正被拆毀。潘一直未再說話,我複又打開音樂,I've Been let Down輕輕溢出,這是她拿給我的CD。
小型加油站坐落在大學校園的臨街,土地是大學裏的一塊,租賃給個人後才建起來的,並存在了十幾年。其構造本身讓人覺得加油站談不上是光明正大,通道窄小,穹頂是較低的正方形,兩邊飾以梯子格形,加油的人也並不多。使人不能理解的是一路之隔為供電局井然有序的電網和變壓站,緊挨它唯一的建築,也是這座大學的配電室。
加油站出現之前,這是一排東西走向的人字頂磚房,磚房前有一塊談不上豐腴,白灰斑駁,充斥鋼筋和石板的土地,西北麵有插玻璃片的圍牆,東麵是父親工作的大學配電室。混凝土高壓室較低壓室高一層,散發著一股隻有配電室才會有的機油和線纜的氣味。它們一起圍成遠離人群,獨立僻靜的長條荒園。
以前,同學住在隔著一條防洪渠的整潔公寓區裏,與彼處的熱鬧相比,這裏是被人遺忘的荒蕪。母親投入了極大的辛勞,將這裏清理幹淨,梳理平整,數次翻耕,施以旱廁的肥料,然後依次種植蔬菜、花卉和樹木。
當時,一點意識不到這樣的庭院有什麽特別之處,事實上也沒有特別之處,無非是冬天之外的蔬菜,諸如茄子、青菜、尖椒、柿椒、番茄、豆角、南瓜、芹菜等,手到擒來清洗後直接送入廚房烹飪。各類花卉像百合、鳳仙、鳶尾、梔子、玫瑰波斯菊……姐姐桌前的花瓶裏少不了它們的身影。至於說無花果、葡萄和花椒,掛果最多時,怎麽也吃不完似的,最後會分給父母的同事。
庭院的某一年夏天才達到前所未有的幽深繁茂,各種樹苗漸成形式意義上的樹,枝葉或崢嶸向上,或費盡心思巧妙伸向彼此間隙。菜畦井然有條,漸進成不同深淺的綠,其間躺著一條用來澆水的紅色皮水管。金黃的向日葵抬起小風扇一樣的頭排列其間,牆上路邊匍匐著藤類,庭院背景不是土地,而是“綠”。之上才是所謂的主題,既綠之外各色的花和隱約可見的果,貓狗和旱鴨子,我們的家人以及啃噬花椒葉的黑色毛蟲。
感覺中,那些繁華僅出現過一個夏天後,沒有噴灑過任何農藥,施過任何化肥的庭院裏,房簷一樣高且密不透光的葡萄藤開始生蟲,最後手臂粗的莖被蛀空,褐色的團狀物順洞口瀉撒一地。桃樹和梨樹爬滿草莓籽一樣的蚜蟲,無花果鑽出約十厘米的綠色天牛,樹幹被咬成鋸末狀。
接踵而來的一個夏天,茄子與柿椒個頭變小,番茄的葉子被什麽吃得七零八落,果樹也萎靡起來,最後連母親也時常臥在床上。此時,才意識到母親是一個起早貪黑,從未鬆懈過的人,而這個繁華的庭院也許正是她這樣一個普通女人的浪漫理想也未可知。
但是,現在無疑成了我的夢想,沒有泥土汙染,沒有高毒農藥噴灑,沒有使用膨大劑的蔬菜與果實,盡管個頭小了一些,品種差了一些,但是在這個越來越悲觀的世界裏,它們無異是珍饈美味。
由此,我埋怨過把這裏的土地征走,租憑出去的人們。那加油站下麵的地方,大概就我我們曾經的平房與葡萄架的地方。盡管,最終仍會搬入家屬院的樓房,但是,每當看到這個別扭的加油站,和變得不甚流暢的圍牆,總有一種家園被侵占,我和家人被驅趕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