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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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過了兩周後,我才約了潘恬。然而,潘恬讓我也叫上甜甜,我應允了。
沒有開車,步行到長安路上準備搭乘巴士時,才發現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路上不似平常的景況,一向擁堵的車流代之為擁堵的人群,並且,他們是走在了機動車道上。
不得不經過一些的阻礙,我才如約定時間,來到長安美美的斜瀑流水前。
隔著層層人群,甜甜獨自坐在台階上靜靜聽mp3,眼神正好與五米處,我搜尋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她輕輕略擠出一抹微笑,掃去類似從農家樂旱廁出來的微皺眉頭,用沙澀的嗓音說:“以為你過不來了。”
我邊拿出手機看時間,邊對著她說:“喏,要不是坐了霸王車,現在也不止遲到四分鍾。”
她眼睛向上一掠,問道:“是怎麽回事?”
隨即,我將巴士車站人潮如湧卻無車可坐,公路極少車輛,人們在其上徒步而行,甚至撞見打標語,喊口號從南門方向返回的學生,交通某種程度發生癱瘓的情況逐一向她作了匯報。我說,若不是搭了去西京醫院的女士四十分鍾的士,恐怕現在還不知走在哪裏,而且,如何告知沒帶手機的你,也都是問題。
搭車經曆並不愉快。那位女士有些不願與我搭乘,當時是三個人一起擋到的車,出於禮貌,讓她先上,然後同時對她說“拚一下座”,並且三人方向相同,車輛緊張的情況下,這種要求並不唐突。她起先答應,後來在司機的猶疑下,反悔了。我述說了等半小時都沒擋到車的情況,而且即使說了順路能為她節省車費也無濟於事。另一位女孩隻好無奈下車,而我卻不願意下車,隻是對司機說,開車。車到南稍門時,隻消說了聲:停車!然後未付錢下車離去。既然女士不願與我拚車,就不需要對她說“我需要付多少錢”之類的話,我想。
甜甜說起一輛豐田車著了火,幾家店被砸的情況,並直呼:“如果今天要是呆在家裏,那真是太沒意思了!”
的確,起先以為巴士罷工,聽等車的女生說,三點到六點,竟然一輛車也沒來過。我說:那說明沒有車,你還等什麽?她指了指旁邊的行李說,行李很重,走不了。後來才明白是反日遊行了,心裏反而有些興奮。
君悅酒店門口聚集了稠密的人,迎麵而來的,坐在花壇上的,那景況猶如人們接到地震的預報,紛紛離開住處做流離失所狀。而散兵遊勇的學生舉著蒼白無力,淩亂不清的標語從身邊走過,又覺得時間該是刹那回到1919年才對。
給潘恬打電話,她仍堵在賽格那裏不能動,約她來狄賽羅見麵。和甜甜上去時,才發現已關閉停業。隻有逆行向鍾樓,去在手機上剛查到的一家羅斯特。
路上不時有警察持盾列步,南大街未有一輛車的樣子,人們隨意翻越帶尖端的白色欄杆。有人在空蕩的機動車道上留影,甜甜不顧我的勸阻,躍躍欲試翻起欄杆,翻了一半又退回來了,說翻不過去。鍾樓地下通道自動收縮門罕見拉下,側旁駐守著戴鋼盔,持警棒的警察,他們不許任何人通過。向鍾鼓樓廣場望去,我看見有一隻孔明燈小小地升在空中,那邊不知道什麽狀況,這種時刻放孔明燈,讓人費解,莫非上麵也有什麽口號不成?
無奈之下,隻有和甜甜就近隨便選擇了一家餐廳。此時潘恬已經到朱雀門。當得知我們再次更改碰頭地點時,抱怨道:“電話要是早一分鍾打好了!”
餐廳裏的秩序有條不紊,外麵的一切被隔置窗外,與往日相比,反倒更加溫馨。點了披薩和意麵,等待的時間裏,身旁穿短褲T恤的外國兒童不時在嘻鬧。甜甜直呼他們可愛,說他們一點兒不怕冷。轉而又說,外國人可生幾個孩子,小孩子也不會孤單。看著甜甜波浪的金發,我隨便問道:“你排斥與外國人交往嗎?”
她說不會的,隻是沒有機會而已。說話的時間裏,潘恬打來電話,聲音類似一種哭腔,說已經到南門,門口不讓她進去。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停頓在那裏,話筒裏傳來雜亂的聲響,還有潘恬“讓我進去!你們為什麽不讓我進去……”的“取鬧聲”,還帶著生氣。我知道,她是那種不會求饒的人,隻會強攻。當即準備下樓接她,甜甜接過電話說:“你就說你家這在兒住,他們總不能不讓你回家吧!”還未說完,潘恬說:“已經進來了。”
當潘恬出現在我們麵前時,笑容燦爛放肆,如亂世重逢。
她們相擁甚歡,數落和解釋一月未聯係的不是和想念,交換著工作上被罰錢了,又搞什麽無聊的消防演習了,以及化不化妝的美醜差別。這過程中我一言未發,覺得她們像做戲一樣掩飾著彼此感情上的齟齬。於是,埋頭吃麵便是。偶爾轉頭,那個長得像老年卡特的外國男人假裝不經意看甜甜,並對她點頭致意。他不時地在看,甜甜轉過頭看回去後,他馬上帶著靦腆送上一句:“你好”。最後臨走還不忘對我們說“再見”。這也許是對甜甜漂亮的讚賞。我對潘恬說:“打扮得漂亮後是不是很煩的?吃飯的時候別人看你,走在街上別人也看你。所以,你不化妝打扮就很好,隻要我見過你化妝後是什麽樣子就行了。”
她點頭說“好哦。”
而甜甜倒是一幅“這你都知道”,反駁了我幾句。
飯後談了會兒股票,看了下表,顯示九點半。念及她們家人不許晚歸,我提議離開。下樓後,外麵仍是亂象叢生,有一位青年問我:“粉巷路口停了那麽多軍車怎麽回事?”這時我才發現那裏有四五輛墨綠色的車停在路麵上,我吱唔道:“我也不知道。”
潘恬意及未盡的樣子,說要去三克拉。我說那邊那麽多軍車。她說那關我們什麽事呀!
這次相聚,我知道甜甜丟了手機,潘恬也像是不開心。雖然她們麵對時黏著彼此,有說不盡的話。但總能在說話間隙讓人覷到粒粒冰晶。那冰晶很小,透亮如針砭。讓我不由地想找些溫暖給她們。雖然,她們隻字未提。我自然便答應陪她們再去一次酒吧。
下南大街的地下通道,走上路西的人行道。月亮在正南方伸出兩個小月牙,天空有種亢奮的微光。從士兵身邊擦過,甜甜惋歎著如今的忙碌和勞累,說起夏日裏在一起的時光,表情帶著鳳翔泥塑身上的許多的裂紋一樣的傷感,極細小掛在臉上。進而,她頭一次在我麵前提到了曾經去的拉卜楞寺,也讚口那些在旅途上的日子。潘恬像第一次聽她說起而默不作聲,我則被帶回了往日的逍遙時光。
如果不是看見士兵的風姿而引發聯想,甜甜就一直不提起過去我們三個旅遊的事,還是麵對現實,對自己的姐妹因男女感情而有的不愉快作出和解?我一時也猜不透。
酒吧的電梯用鐵管圍成籠子狀。到了二樓,過安檢門,每個人的包被打開一次查看後,巨大的音響就將我們淹在聲音的洪浪中。侍者把我們帶到有高凳的白色仿大理石高台前,經潘恬推薦,點了一套十二安士性感沙灘。她在年青的男侍者耳邊放大聲音說話,我第一次知道,她是經常來這兒喝酒的。
水晶珠球圍成的圓柱空間裏,身著水手服蘇格藍裙的一位少女跳著爵士舞,有時換為兩個人。大廳牆壁上掛著播放《笨笨熊》動畫片的液晶電視。酒吧走廊窄長,追光燈像穿過雨林,塵粒滾動的光線一樣,時而打在人臉上,讓我想了身處亞馬遜的感覺。卡座的沙發四四方方,三麵飾有金屬雕花和沒有畫麵的畫框,坐著不說話的一些人,他們或看四位穿白西裝戴禮帽的男孩跳舞,或聽坐在高凳子上的女孩唱歌。大體情況是這樣的,氛圍是我喜歡的。
喝完裝在試管的紅色性感沙灘,似乎未盡興。音樂很大聲,沒法說話,和男侍者耳語比劃著又點了龍舌蘭,自由古巴和長島冰茶雞尾酒。
所有人像失語一要,不能說話。要了骰子,玩輸了喝酒刮鼻子的遊戲。
甜甜剛輸的時候,就把頭伸到潘恬懷裏,要喝她的龍舌蘭。潘恬教她把檸檬汁擠在虎口上,用嘴舔了下上麵沾的鹽,緊接著喝一口,她樣子傻傻照做。這時間裏,我微笑著等待著遊戲繼續。或無事可做,便盯視著潘恬被燈光PS得美妙的麵孔。或許害怕沉湎,6秒後便移走了目光。
兩個人雙頰漸漸變得緋紅,像熟透的桃子。讓人忍不住想捏捏她們倆的臉頰。然而,就算在醉酒下,需要正經對待的人,我肯定是不願輕褻的。不過,我提出了玩拇指大戰,大概,這是接觸她們身體部位折衷的一個辦法。玩了一會兒,發現,不能和指甲長的人玩。那些長指甲摳得我指頭內側皮快破了。自然,讓我輸了很多,也喝得頭有些微疼。
隨著唱歌的女孩提著箱子離開後,又發了會兒呆,甜甜暗示我可以走了。我們三人就一起跳下了高腳凳,站起身。經過吧台,兩位女子在表演調酒,調酒瓶優美地拋出老高。下電梯時,轟鳴的音樂突然退潮,一切恢複平靜中。看著潘抿動紅潤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想在她耳邊說句什麽。
“很喜歡你。”我說。
也許血管裏有了酒精,這種話像丟掉門閂,輕易送出。潘緩緩地醉意回應:“別。”
甜甜像沒有聽見什麽一樣,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外麵有了車輛,一切如往常,的士和36路從身邊駛過。恢複了秩序後,讓人反而懷念起那些淩亂和空蕩。甜甜把胳膊摁在我肩上問:“可知我現在最想幹的事?”
她看上去也有醉意,這麽一問,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隨意地問:“勸說潘恬做我女朋友?”
“不是。”她說。“我想吐!”
“不行,你肚裏裝了好幾百塊錢的東西,吐出來這些錢就打水漂了。” 緩了神,我說道。
甜甜嫵媚瞪了我一下,又變得微醺迷離。
先把她送到家門口。接著,又把潘恬送回了家。
送潘恬的路上,她小聲地哭了會兒。問她沒事吧,她說沒事。從側麵看,她的短發把她的小臉勾勒得有些倔強,我才發現,她的下頜有些微微向前,顯得可愛。我問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喝酒的。”
“小的時候,爸爸喝酒都會讓我喝一小口。畢業後到最近喝了幾次。”
“是嗎?我今天才知道。”
“你沒喝多少。”
“我本來不喝酒的。”
“你也不吸煙。”
“嗯。”
“真是好習慣。”
“我看見你在網上的簽名了:喜歡一個人就要勇敢行動!”
“行動了又能怎樣。”
說完,潘恬不再言語。在她住處的大門外,我和她一起下車了。雖然,我知道,潘恬和彬寰並非輕鬆如意就能在一起,而且,潘的母親知道她常常晚歸的原因,並反對了潘。潘告訴我,因為此事,她和母親吵了架。
在這樣的時刻,我的表白顯然很不合適。但是有什麽不可阻遏似的,我再一次重申了“很喜歡她。”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後,我又低下頭補充道:“現在不愛我不要緊,沒事的。等愛我了一定要告訴我。”
隔了幾秒,潘像明白我的意思一樣,露出了一些微笑,與我揮手,轉而對我說:“回去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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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中秋時,王彬寰問我能不能陪潘恬去朔州玩幾天。潘恬也告訴我調休後,加上周六周日休市,假期要多出兩天。我不知道中秋是否加班,那時剛接到一個橋梁設計項目,每天在加班,回來也到很晚。所以肯定去不成。但是,我不希望潘恬一個人去那樣的地方。
潘恬給我打來電話。原先表示很想去的她,在我否決了與她一同去朔州的想法後,她似乎仍沒有動搖,說一個人也可以去。反正一個人許久沒有出過遠門,想看看那是什麽樣的地方。並且,她已經饒有興趣地問起我。
我不知再說什麽,索性講了王彬寰文化局的情況和這個城市給我的感覺。一來希望講這些能對她起到一些阻攔作用,二來,她想知道的事,我總會忍不住地講給她。
那城市裏一座建好沒多久的橋梁出了些問題後,我去那裏並在王彬寰的文化局住過。
白天時,見政府部門的領導,及和一個媒體的記者商討墜橋和隔離帶護欄的事。晚上則回到他的宿舍睡在可以展開的沙發上(沙發中間那條折疊線咯得背很不舒服)。印象裏,沒覺得這裏像一所文化局,倒像被忘掉的出於軍事保密的單位。
總之,沒見幾個職工,並且,不論公辦室還食是職工宿舍,多是類似窯洞的拱形頂房子,房子按孔算,他獨居一孔,麵積很大,一半可以開出來作為廚房和餐廳。僅一扇窗戶,太陽向西時,斜暉才充滿房間。空氣自然也不好,估計放進去一個氧氣測試儀,立刻便會報警。
牆壁的斑紋印痕,讓人不禁聯想先前住在這裏的人是如何留下來的。或是作為遮蓋,或是附近美術專業的學生為向他示好,北麵牆被畫上一幅巨大的油彩畫。長相凶悍的不知是印度教裏的神還是閻羅殿裏的鬼,我既認不出,王彬寰估計也不怎麽喜歡。還有嵌在牆體內類似佛龕的牆洞,放著鏡子護手油,像個小梳妝台。實際也被王彬寰當成梳妝台。它前麵的一張桌子上,放著幾個小的青銅塑像,還有部門經理與他勾肩搭背顯得親密的相框,照片照得不錯,藍天白雲,他們的襯衫潔白幹淨,卻還是讓人感覺出他們的關係可能不怎麽好。
實際上,這個經理常常來西安出差,有時會提出讓王彬寰幫他物色大學女生陪他過夜。這讓王彬寰感到十分難堪。不得不花了一番功夫幫他找過一兩次,之後便不再理他了。
房間沒有什麽家什,有九個塗綠漆的方鐵箱組成的既用來儲物,又做衣櫃。不過,整個房間十分整齊,王彬寰也總是叮囑我用過什麽一定要放回原位。地板上可看到一層細土,城市的街道更嚴重一些,讓人以為過不了幾年,沙漠不知覺會將這個城市半掩。也不知是出於遮擋部分風沙的考慮,門口有兩棵比人高一些的小樹,種在很大的瓷盆裏。而且,兩人才能抬動。學生從樹下經過,一個會問是什麽樹,另一個會自以為是地說:“發財樹”。而實際那是幸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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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是租賃於一所學校裏,夜晚走在這裏的校園,不知更美還是更荒涼。樹影婆娑,空曠無人,一兩床植物綠或梨黃的被子忘了收而冷卻在晾衣繩上。這大概是我告訴彬寰所謂的童年感覺,可能以晾衣繩的被子為中心建立起來。風吹來,不由自主抱了肩,童年時的校園,風大約也是這種涼法和吹法。院子燈光不足,樹木和建築是並沒有的井井有條,讓走在其中的人窸窣受怕。
琴聲總是時緩時急又突然凋敗。擁擠的擺放著很多立式小提琴教室裏學生在練琴,從窗外看很有鏡頭感,而實際上,我在沒人時也進過那琴室,摁過磨損的琴鍵,摁出過雜亂的琴聲。月亮不知在哪裏,黑暗中女生打水回來,身後有一條斷續的水痕。飛機壓低機身從頭頂閃爍而過,不知道有沒有人抬頭看一眼天空,想起什麽事,就像坐在省體外麵一樣。
這裏類似世界或時間的盡頭,盡頭裏,牆坍窗壞,陽光斜得不能再斜,在某處,有股洗衣粉的味道,轉一個彎能看見有人在水池邊洗衣,及磚砌成的排水道。哪個老師的房舍前種植了萵筍、芹菜、蒜苗和向日葵,有的牆壁上掛著未摘的老絲瓜。幾個學生模樣的輕履慢腳走在校園。
白天由頭發梳得油光的官員接走,晚上被送回公司(我沒有住在接待的賓館),所以,公司的印象基本是晚上。
一天夜晚,在磚瓦結構的報告廳裏,我看到了很多學生,才確信這的確是所學校。然而,對我而言,那應該是一二十年前的學校。學生穿著十幾年前和我們同款式的運動衣校服,教學樓沒有電鈴,敲一口掛在樹上半黑半鏽的鍾,少有人走的地方起了青苔。然而,我並不完全認為不好,反倒覺得沒有出一分搭景費,卻感受了時光跳到過去的滋味。
橋梁的報道在官員的緊盯與熱情之下,最終以棱模的標題,偏近官方的態度報道了出來,這個全國性的媒體一旦在這件事上定調,其它媒體隻有亦步亦趨地跟風了事。在視頻傳送結束的當天晚上,報道的攝影師,記者及一些所謂的專家被請入當地最大的夜總會,除了唱歌喝酒之外,每人大腿上還有一個漂亮女孩兒,那樣的氛圍中,我也不例外地摸了身邊的女孩兒,並在隨後,被女孩拿著房卡帶到房間。
這樣的事,曾在寧波作為公司的客戶代表時,承蒙客戶接待,時不時也是有的。我這人,對於不少事,通常予以騎牆策略。確定不了身處的環境,推脫不掉所有人營建的慣性,便折衷麵對,我自身即使遭受損失,也將減低。房間裏,我繼續摸了女孩兒的乳房和大腿。錐形的胸袋灌了水一樣柔軟,沒有乳頭。解下胸圍發現是乳頭內陷。她的大腿上下近乎一樣纖細,隻比小腿略粗些,手感爽適。不和女孩兒睡覺,已讓我滿足。
這些內容,對於潘恬,我並沒有全部隱諱。大概因為,我自己已經判定,必須改變這些。我希望能坦然地隻守護在潘恬身旁,而且,是誠實的。
王彬寰工作集中做完,其它時間偷偷回來的事,文化局知道後,在年末胡時候扣發了他的獎金。於是,由我陪他,於寒假的末尾,在回坊給老總買了清真的元宵等禮物,開著車,一路向北去朔州拜訪局長。
開累了,在服務島的餐廳填了肚子。卡車像火車的一節車廂長度,發出海豚鳴叫的刹車聲,停在陽光很好,空曠平整的水泥路麵。四周環山皆蔥綠,僅這一塊人工建築鑲於其中,連向南向北塗著指示標誌的柏油路。
冬天氣溫比西安低10度之多,相應的,暖氣要暖和多。上廁所與用水是辛苦的事,廁所是離住宿區有段距離的土廁所,茅坑很深看著害怕不說,還有呼呼的寒風灌入全身。生活用水是從十幾米外裹了草繩的水龍頭接的冰水。
清晨起來,沒有一個人,諾大的公司裏一片清靜,職工宿舍後麵是一個坡地,上麵有個平整的泥土籃球場,籃球架與光禿的楊樹在冰潔的光線中投下傾斜的線條。我們呼出加溫器一樣噴的白氣,沿著那排宿舍邊緣的圍牆,每天走上水泥的房頂。
上麵扔著許多垃圾,有變成殘骸的水果,香煙盒。在很小的時候,我就常常爬上我所在大學教學區附近平房的屋頂,消磨著緩緩流過的時間,與那時比,屋頂像同一片,相同的心境也如回形鏢重新落在自己手中一樣,隻不過心情已由憧憬什麽轉為失落什麽。
看罷老總,得以在市區轉轉。繁華地段的人行道上,有很多地攤和遊動的商販。推衣架的年青人手裏捏著紙鈔,他們將道路擠出很窄,或者無路可走,使得行人摩肩接踵。像很早時西安看到的情景一樣,塗了漆的鐵管欄杆,喇叭裏的大聲促銷,騎自行車人褲腿上粘著泥點兒。走一整天,不會遇到好看的女人。不論男女,臉蛋因過多紫外線照射,呈醬紅色。
王彬寰的同事帶我們吃了當地的特食,遠遠看到廚師把混合的麵粉和成麵團,在特製的篩孔壓出扭曲的小節,碗裏有土豆丁,豆角丁和香菜的情形。
去了城區的崇福塔。塔算不上特別,無非是立在市中心最高處的樓閣式八角塔,沿磚階與木梯而上,全城景觀一覽無餘。大體登塔的神秘是少年時代僅被懸於心中的,以至於凡看見塔,自然先撲入鼻孔的是少年時代時空的氣息,遠不可觸,卻又包裹在周身。想來小時候,登大雁塔小雁塔有些貴,而一直沒有上去過,積攢到高中才有機會。
校門外是磚棱鋪就,電頻車從上麵穿過,像遠處傳來M2機槍的火力聲,也讓人感到不自在。校內大多路卻由磚麵砌成,不論禮堂還是教室,皆為橙色和藍色磚的水泥頂平房,它們和楊樹在夕陽的照映下,沒有外麵世界的銳利而顯得格外沉寂。
最後,我坐了三輪電動車去了黃石峽,摩岩石刻,似乎太容易,沙岩很軟,用指蓋也能刻下字,想必它們最後終會被風蝕得了無痕跡。然而此時,或氣吞山河,或歌功頌德的字,在那一條低於地麵的深溝裏,默默地低吼著,在冬天裏,沒有一個人理會。
北鎮台的台子像蘇美爾人的巴別塔,不知這種台子的靈感是否來自海螺的螺旋。青磚稍遠目視,刻滿了繁密的名子,淩亂得像啃幹淨的熟玉米棒。台子的甕城裏有兩株榆樹,讓人不由得想回到童年,在夏天裏和小朋友在這裏做遊戲。局促抽象的青磚空間,作為小朋友,遊戲之餘不知有一種在時間中失時的感覺。
王彬寰在網上發了一些照片,有他曾提起的小樹林,具體在哪便不得而知。他常去朔州藝術大學帶美術課,認識一個女孩。隨後相約一起騎自行車去一個湖邊的樹林。照片上,透明的藍天上雲是格子狀,像幹竹蓀的傘。此外霞光金黃,沙灘土黃,樹幹也橘黃。女孩兒坐在車上,背對鏡頭。她不太會騎車,借的山地車有些變形,這讓彬寰一路上很緊張。
另一段視頻裏也有她的影像。我第一次去朔州,就看到了她,得知我將住在王彬寰的房子裏,她就回去了,我和王彬寰把她前一天落在房間門口的腰帶給了她,她說:“怪不得找了一天都沒找到。”
大約我不在的時間裏,王彬寰一點兒都不寂寞,他和這個朔州藝術大學的女生住在一起。此外,還有其它的女生也常來這住。包括放假前後,他離開朔州的日子,總有女生留了他的鑰匙,喜歡在他房間裏住。
朔州藝術大學的女孩在大一放寒假,我們也一起在陝西美院門口的賽百味見了麵。點的是星期三培根三明治,女孩沒有吃,說最近膽汁倒流,不吃任何東西。
這種店總有吊扇,還停在空調未普及的八十年代風格,地磚和牆紙的樣式也十分懷舊,三明治快吃完時,和彬寰爭論了關於培根的英文單詞,他最近在看一些西式餐點。這裏書報架上是英文雜誌,翻了幾頁,不久,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對我的bacon是火腿腸的說法予以否定,他讓女孩打開電子詞典,女孩麻利地照辦,指著熏豬肉,鹹豬肉的解釋給我看。我仍說詞典偷懶,收錄的釋義不全麵。
女孩雙唇是抿著,睫毛上的睫毛膏看上去有些髒,像從汙水中冒出後,掛在上麵的懸浮物。左側鼻釘閃著尖細的光,看得我的胃有些不舒服。她很聽彬寰的話,不過一講起自己的身世,就沒完沒了起來,讓我不得不靜下來聽她說話。
我和彬寰送過她幾次回家,地方在紡織城。也有次和她在紡正街一家工人俱樂部的酒吧呆到很晚。繼續聽她舉著煙,乜著眼,老生常談地說起自己的“悲慘身世”。
大概內容是,父親在富平插隊時,愛上年經的母親,父親回到上海後,他們的感情不被家族認可,於是父親與母親私奔。生下她後,父親因為經濟拮據,最後回歸了家族。她和母親排除在外,不被認可。長久的糾葛之下,祖父母作出讓步,接走了她。
在那個家庭中,她並不被疼愛,並飽受家族其它成員的羞辱,於是,她在十三四歲的時候,離家出走,去南京流浪要飯。
再次被接回家族,雖然收斂了很多叛逆,但是逃課打架的事依然少不了。有一次冬天下雨,和別人打架被人推到水裏,渾身濕透。倔強的她,每天就穿著濕的衣服上學,直到引發心肌炎住院。
高中的時候,她有個喜歡攀岩的男朋友,他們十分相愛,這個男孩一次在野外攀岩的練習中,墜落死亡。
她說,這件事成為促使她再次離開上海,來到母親身邊的原因之一。
少女時代,做的最多的是在酒吧駐唱,她唱歌很好,一次被人暗算,在飲料裏下了藥,導致不能發聲,不過她仍是上台像荊棘鳥一樣,泣血地用喉部的氣流唱完自己的歌。因為那個圈子的許多人都碰了毒品讓她害怕,最後她就離開了,重新讀完高中,考入大學。
她身材好,個子高,是學校模特隊的隊長,也在寒冷的冬日裏,為了幾百塊錢的薪水,也去給一些企業的活動做模特,又冷又餓穿著短裙就是站一天。
最後她退學了,她告訴我退學的原因是輔導員開車把騙到很遠的地方,提出做愛的要求,她死活不答應。輔導員在課程成績上做手腳,使她掛科,無奈之下隻好憤而退學。
她的故事還有不少,我隻能強忍著耐心寫到這裏。每當她停不下來講著自己曲折的故事,彬寰一句話也不說,眼神中有不意覺察的姑且信之。我則完全如聽三流小說一樣,硬著頭皮往下聽。然而,她講得淡定而生動,讓我又忍不住覺得不像從小說裏背的,可能有真實的吧。
我告訴潘恬,我和彬寰都和她睡過。不過每次睡前,聽她講這麽多苦難史,有時確實讓人有些後背發寒。後來,我們就不太找她了。最近一次是她打來電話,向我走借一千五百塊錢。說出差了一次,差旅費月底才能報下來,暫時手頭緊,一周後把錢給我。自然,那之後就沒有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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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朔州的時候,潘恬顯得願意聽,不知不覺地講了很多,朔州女生也大致帶過。我倒覺得這樣一講,她倒會打消掉去那裏的念頭。
不料,講的內容在她聽來但覺無妨,還是跟沒講一樣。她仍一意孤行坐著高速長途車顛簸六個小時,去了王彬寰的公司。在王彬寰的宿舍住了三天,又一個人坐了王彬寰為她找的拚座商務車回來了。
關於潘恬在那裏的一切,我即想知道又不想知道。而潘恬也並沒有說什麽。
王彬寰後來告訴了我一些,而他說的話倒讓我充滿了迷惑,那是和我所理解的潘恬並不一樣,或許,是我仍算保守的緣故。和王彬寰在一起那麽久,我還是沒有真正了解小我們好多的女孩的想法,以至於,不知某一刻,她們輕易做出讓我驚訝的事。
也或許,王彬寰隱藏了作為一件完整事件的部分細節,唯其如此,事情的性質才會變得完全不同。他說,在晚上的時候,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潘恬睡在我曾睡過的折疊沙發。第一天相安無事,第二天夜裏,午夜時分,潘恬借口說自己冷,就鑽入了他的被窩……
事情也許本該如此,即使我和潘恬一起去了朔州,情況恐怕不會有多大改觀,反倒讓我陷入更大的難堪也未可知。
我再次問起王彬寰可是當真?潘恬是一個做過移植的女孩兒,不必說可能放棄生育,就連自身的生命都在風雨飄搖之中,王彬寰自然不會娶她的,那麽褻瀆她的感情定然會難以收場為後果。
王彬寰已轉為嘲笑我滿腦子僵化思想,並不是每個女孩兒都隻想著結婚。反過來,並不是不結婚就不代表不是真的。和女孩睡覺並不代表不愛她,愛她,並不是一定要許下什麽承諾。
他的詭辯讓我一時啞口無言。我心裏祝福便是,雖然,以我對王彬寰的了解,這可能就是真的並且三月換一把的牙刷愛情。爾後,如果潘恬先悔悟變了心,那自然好,這當然可能性很小。如此一來,潘必然會遭受到傷害,想及此,我便為她接下來生了隱憂。